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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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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线装书,薄薄一本就够了。

    此时民间已经有收展便利的经折装出现,但是士大夫们瞧不上,觉得还是卷轴装书册最为风雅。甚至连书卷也被人看不起,朝廷下发敕旨时,以竹简写就的敕书最为贵重。

    裴英娘想起武皇后命人著书的事,她大力推广北门学士的著书,是为了扩大她的影响力,收揽人心。当时秘书省刻印的一批书目,用的好像是比卷轴装更方便的装帧方法——当然,还是比不上明朝中叶的线装书。

    裴英娘打算哪天去秘书省逛逛,宫中技术老道的熟纸匠、装潢匠由秘书省管辖,想改进装帧手法,只能向匠人讨教。现在的造纸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造出来的纸页粗糙发黄,容易腐坏,还不适合装订成书。质量好的纸极难得,只有王公贵族能随便取用。

    想改善装帧技术,首先必须先从提高造纸技术开始做起,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裴英娘不大懂具体的生产技术,但是宫廷的工巧奴们懂啊,他们一辈子只从事一项差事,个个都有一肚子的经验和点子,只是碍于学识和身份,没办法归拢出一个明确的方向,或是提出了也不受人重视。

    就像烟花和火药一样,她从头到尾除了搜罗丹方和提出大致的比例以外,并没做什么,工巧奴们才是真正做实事的。

    就让她再一次抛砖引玉好了。

    微风从敞开的厅堂吹进书室,帘影晃动,花香盈袖,米粒大小的金黄花朵扑簌扑簌落满小几。

    裴英娘合上书卷,指头轻轻摩挲着绢帛制成的薄签子。

    武承嗣的事应该是李旦告诉李治的,不然不会这么巧,昨天武承嗣刚刚惹怒她,今天李治就突发奇想,亲自给武承嗣做媒。

    当时王府里的宾客们不清楚内情,看到武承嗣抱起她,可能以为武承嗣是好心带她找李旦。

    唯有人老成精的千金大长公主看出她极力想挣脱武承嗣,但千金大长公主何等滑溜,绝不会为她抱不平。

    再有知情的,就只剩下在场的李旦了。

    裴英娘没有找李治诉苦,告状的人,只可能是李旦。

    也只有李旦会在意她哭红的眼睛。

    所以,她得尽快向武皇后卖个好,转移武皇后的火气。

    打定主意后,裴英娘反而没那么忧愁了。一手托腮,摸摸鬓边的乌发,绿香球被李旦摘走以后,总觉得发鬓旁边空落落的。

    武皇后其实并不生气,她不在乎武承嗣现在娶的人是谁。以后她不满意,下令让武承嗣和离就是了。

    但李治的插手让她觉得有点意外。

    李旦、李令月、裴英娘告退后,李治看李显和赵观音虽然笑容满面,但华丽的妆容遮不住眉宇间的憔悴,挥手让他们小夫妻先回去。

    李显昨天在公主府吃了不少苦头,全身骨头酸疼,巴不得回王府睡上几天几夜,拉起神色不虞的赵观音,笑呵呵离去。

    武皇后示意失魂落魄的武承嗣先出去,挥退侍立的宫人,微笑道:“十七刚进宫的时候,还像个小娃娃,一眨眼,也开始抽条长个子了,她的容貌和品性都是拔尖的,等她长大的时候,京兆府不知会有多少好儿郎倾心于她,望眼欲穿,盼着她出降。”

    李治鬓发松散,倚着凭几,含笑听武皇后絮叨家常。

    武皇后又说起裴英娘樱桃宴之夜为李令月燃放的烟花,不咸不淡扯几句其他的琐碎,最后话锋一转,“陛下是怎么打算的?”

    李治沉默良久,眉头轻轻拧起,眼角的皱纹刻得越深。层峦尽染,秋意深浓,他鬓边的霜色就像渐渐荒芜的山林,缓缓露出群山最深处的雪峰,一日比一日更刺眼。

    “媚娘,新城不可能死而复生,是我对不住她。十七的婚事,让她自己做主吧。”

    武皇后哑然片刻,终归是不死心,“那执失云渐呢?”

    李治双眸微微低垂,默然不语。

    含凉殿发生的一切,躲不过武皇后的眼睛。李治看好执失云渐,虽然他没有开口说过什么,但他想撮合执失云渐和裴英娘,这一点毋庸置疑。

    武皇后看不上执失云渐。裴英娘是她带进宫的,武承嗣是她的从侄,除了年纪相差太大之外,实在是再般配不过了。

    而且,裴英娘的身份太微妙了,武皇后舍不得把她外嫁,她只能嫁给武家的人。

    “等十七长大……”李治坐起身,直视着武皇后精明外露的双眼,“让她自己选,执失云渐,还是其他家儿郎,我不会逼她。”

    他顿了一下,略显浑浊的双瞳隐隐有怒意翻腾,“唯有武承嗣不行!”

    武皇后望着李治的眼睛,怔愣片刻。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感业寺。

    太宗驾崩后,她被迫落发出家,整日青灯古佛,不停劳作。昔日年轻貌美的才人,不过数月,已经凋零憔悴。铜镜里的女尼神情麻木,找不出以往的娇媚活泼。

    那日她奉命洒扫庭院,在院中汲水,寺里的年轻比丘尼们欢呼雀跃着奔出山门,说是圣人来了。

    她又惊又喜,然后喜极而泣。李治还是太子时,曾向她表露出非同寻常的情意,抓住这次机会,也许她可以离开感业寺!

    什么人/伦,什么规矩,她通通顾不上,留在感业寺,她只能孤苦煎熬至死,离了这座牢笼,才能有翻身的机会!

    她抓起水桶,想回房梳洗,换上自己偷偷带进寺的那件荔枝色宝相花纹襦裙——李治曾经夸过那件衣裳。

    她擦干眼泪,满心欢喜,抬脚时,目光不小心落在晃荡的水面上。

    水井旁栽的是松树,日光从细密的松针间斜斜撒下,水桶里的井水干净澄澈,水面依稀映出她的倒影。

    她早不是翠微宫的才人武媚了,感业寺里的武媚,狼狈苍老。于宫里的妃嫔来说,十四五岁才是最好的年纪,二十多岁的她,已经年老色衰。

    更何况她现在是个剃发出家的比丘尼。

    哪怕李治还顾念着旧时的情谊,看到此时此刻的她,只怕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憎恶吧?

    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为他之前的情不自禁感到羞耻。

    她在水井旁站了许久,心里有百般滋味沉浮,直到几只山雀啾啾鸣叫着飞过树丛,才恍然回过神。

    她提起水桶,下定决心。

    不管李治还记不记得她,她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要么触怒李治,落一个更悲惨的境地,要么打动李治,逃出感业寺。

    不管怎么样,总比在牢笼一样的感业寺了此残生要好。

    转身时,院子外面隐隐有人影晃动。

    她心里一惊,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

    李治站在木窗后面望着她。

    她其实并不看好李治登基,这个年轻的太子,纤弱敏感,优柔寡断,诗书才学是通的,但总是斯斯文文、和和气气,没有一点帝王的威严,和英明睿智、深不可测的太宗一点都不像。

    偶尔她会故意逗弄李治,送茶时,手腕一抖,把茶盅翻倒在他身上。

    他从不生气,每次都慌慌张张先问她有没有烫着,俊秀的脸上写满无措,面红耳赤,羞涩腼腆,连耳垂都红透了。

    那时只觉得好玩,堂堂太子,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一转眼,和她说句话会脸红半天的青年郎君,已经是整个大唐的主人了,眉宇间也染上帝王的威严雍容。

    她忆起往事,忽然想起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僧服,脸上也脏兮兮的,没有妆粉,没有画眉,慌忙侧过身子,不想让李治看到她的丑态。

    窗后的李治没有动,只是执拗地、安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有比苍穹还深邃的柔情。

    “媚娘。”他轻声说,“我来接你了。”

    那一刻,武皇后泪如雨下。

    白云苍狗,多年过去,武皇后忘了很多事,但她依然记得那天是个和煦晴朗的日子,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斑驳的井台上,碎石缝间爬满湿滑的苔藓,水洼闪烁着晶亮的光晖。

    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中,武皇后始终坚毅果敢,从不认输。

    阿耶死后,人走茶凉,两位兄长不仅不尊重继母、友爱继妹,还对她们母女横加欺凌。姐姐嫁给贺兰氏,远离并州,只剩下她和杨氏相依为命。她不肯向兄长们摇尾乞怜,一气之下,愤而进宫,想靠自己的年轻美貌,博一个锦绣前程。

    一开始,太宗喜欢她的年轻明艳,宠爱过她一段时日,还为她赐名武媚,但是那段风光的时日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失宠。

    从十几岁天真明朗的少女,煎熬到二十多岁心事苍凉,她再未获得任何殊荣。

    直到李治出现在感业寺,将她重新接入宫廷,冒天下之大不韪,封她为妃。

    她性情刚毅,厌恶一切软弱,但偏偏是软弱的李治,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武皇后终究还是感激李治的。

    此时此刻,再看着这双经过岁月侵蚀的眼睛,她心中蛰伏已久、从不曾安定的野心,霎时安静了许多。

    既然李治已经为裴英娘做好安排,那她先放开手吧,反正不管裴英娘将来嫁给谁,她总有办法让裴英娘效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声说一句,其实小十七长大的前期,李治还在呀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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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臻子、数字君和空流霜同学的投喂,么么哒(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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