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
你们曾看见,阿尔芒?德?夏多布里昂是我童年的伙伴,也曾在亲王的军队里见过他和聋哑女人libba在一起。现在他留在英格兰。他在泽西岛办完终身大事,就担任了亲王们的通信员。一八八年九月二十五日动身,当天晚上十一时,他被扔到布列塔尼圣卡斯特附近的海滩上。船员有十一个,只有两个是法国人:卢瑟尔和甘塔尔。
阿尔芒去住在圣卡斯特村的老德洛纳—布瓦泽—吕卡先生家投宿。当年英国人就是被迫从那个村登船撤退的。房主劝阿尔芒赶快离开。可是那条船已经启航回泽西岛了。阿尔芒和布瓦泽—吕卡先生的儿子接好头,把亲王们的代理人亨利?德?拉里维埃尔托带的包裹交给他。
我于九月二十九日回到海边,他在一次受审时说,守了两夜,却不见有船来接我。月光很亮,我便又退了回来。十月十四或者十五日再去海边,一直等到二十四日。每夜潜伏在岩礁间守候,却始终不见船来。白天,我回到布瓦泽一吕卡家。送我来的那条船,包括卢瑟尔和甘塔尔在内的那班船员应该把我接走。至于我和老布瓦泽—吕卡先生一起采取的安全措施,我都跟你们详细说了,再也没有别的可说。
勇敢的阿尔芒在离父亲农庄不远的地方上了岸,却像来到无法停船的托里德海岸,借着月光,望眼欲穿地在海浪上搜寻着本可以救他的船只,结果却是枉然。从前,我已经离开贡堡,准备飘洋过海去大印度的时候,也曾伤心地在茫茫波涛上扫视。阿尔芒潜藏的圣卡斯特岩礁,和我坐过的瓦尔德海岬,相距不过几海涅,其间的波浪,都被我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观望过。这两处地方,都是我们两个同姓同宗的兄弟焦虑烦恼的见证。也是我们两人不同命运的分水岭。我最后一次见到热斯里尔,也是在这一片海浪之中。我在梦中,常常看见热斯里尔和阿尔芒在深渊洗濯额上的伤口;而我们童年时习惯在其中嬉戏的海浪则被染得血红,漫到我脚边。
阿尔芒终于上了一条在圣马洛买来的船,可是被西北风顶着,他只好退回来。最后,到了一月六日,在一位名叫让?布里昂的水手帮助下,他把一条小船推到海里,后来小船搁浅了,又上了海里漂浮的另一条小船。在三月十八日的审讯中,他是这样叙述他的海上经历的。其实这是我的经历和遭遇:
“从晚上九点起,我们就动身了。直到凌晨二时,都是一帆风顺。我们判断离曼吉埃岩礁不远了,就下了锚,打算等天亮以后再走。可是寒风凛冽,我们又怕风力加大,就收了锚继续航行。不久,就到了深海。我们的罗经被一根横桁打坏了,因此我们始终不知路线对不对。一月七日(当时应该是中午),我们碰到的第一块陆地是诺曼底海岸。这就使我们不得不上了另一条船,并且在诺曼底海岸和泽西岛之间的埃克莱奥岩礁附近下了锚。强烈的顶头风迫使我们当日及八日停在那里。九日早上,天一亮,我就对德帕涅说,风势看来小一些了,因为我们的船晃得不太厉害了。我让他看看风向。他告诉我,我们抛锚处附近那片岩礁不见了。我由此判断我们漂离了航道,锚也丢了。猛烈的风暴只留给我的一条生路,就是回到岸边。可是我们看不到陆地,不知距海岸有多远。我就是在这时候把证件文件扔到海里的。我还出于谨慎,在证件上绑了一块石头。然后,我们顺风朝大陆驶来,于上午九点到达诺曼底的布莱特维尔—絮尔—埃海岸。
“在岸边我们被海关人员拦获。我的手脚都冻僵了,他们把奄奄一息的我从船舱里拖出来。我们被送到布莱特维尔武装警察队长那里关押起来。过了两天,德帕涅被押送到库唐斯监狱。从此我就再没有见到他。又过了几天,我自己也被转送到该城的拘留所。进去第二天,即被警察中士带到圣洛,在他那儿关了八天。一月二十六日,该省警察局长先生提审了我一次,然后我就被武装警察队长和中士带往巴黎。一月二十八日到达,旋被带到警察总署德马雷先生办公室,然后押往军事监狱。”
风、波涛和帝国警察都与阿尔芒作对。而波拿巴却同风暴串通一气。神祗发泄盛怒,惩罚一个虚弱的生命。
扔进海里的小包,又被海浪推回瓦洛涅附近阿卢埃圣母院的海滩。小包里有三十二份文件,成了确认阿尔芒身份的铁证。甘塔尔曾驾着小船,去布列塔尼海岸接阿尔芒。出于不幸的命运,他在我堂弟之前几天,也在诺曼底遇上了海难。甘塔尔船上的水手招了供。圣洛的警察局长便得悉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是亲王的谍报小组的头头。当他听到报告,说一艘载着两人的小船靠了岸,便判定阿尔芒必在其中。因为那些水手说起阿尔芒,都说在海上从未见过那么勇敢的人。
一八九年一月二十日,芒什的警察局长向警察总署报告,已将阿尔芒逮捕。报告是这样写的:
我的推测完全得到了验证:夏多布里昂已被抓获。他在布莱特维尔海岸登陆,化名约翰?法尔。
尽管我下了十分明确的命令,但还是担心约翰?法尔到不了圣洛。便委派莫杜伊警察中士去执行任务,不管该犯在何处,处于何种状况,都要提来见我。莫杜伊是个靠得住的人,办事十分积极。他在库唐斯找到了约翰?法尔。当时人们正准备把犯人送往医院治腿。因为那两条腿都冻坏了。
今天我把法尔提来面审。我命人把勒利埃维尔带到一套隔开的房间。在那里他可以看见约翰?法尔到来,却又不会被约翰?法尔发现。当勒利埃维尔看见他迈步登上屋旁一座台阶的时候,忍不住拍手叫了起来,脸色也变了。“这是夏多布里昂!是怎样把他抓到的?”
勒利埃维尔事先一无所知。他是由于吃惊才说出这番话的。接着他求我不要说出是他指认出了夏多布里昂,否则他会没命的。
我没有让约翰?法尔知道我清楚他是谁。
阿尔芒被押解到巴黎,关在军事监狱,经受了修道院军事法院的秘密审判。老战士第一团的上尉贝尔特朗被此时当上巴黎驻军司令的于兰将军任命为阿尔芒专案军事调查委员会的独任推事。这个委员会是根据二月二十五日的命令成立的。
此案牵连的人有:被阿尔芒派到布雷斯特的德?古阿庸先生,和小德?布瓦泽—吕卡先生。阿尔芒托他把亨利?德?拉里维埃尔的书信交给巴黎的莱亚和西卡尔女士。
阿尔芒于三月十三日给富歇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有一些人,只因对我表示了过多的友情,就被关在监牢里吃苦。恳请皇帝宽大为怀,将他们开释。不论是什么情况,都请恢复他们的自由。我亦恳求皇帝的宽宏大量能惠及我不幸的家庭。”
一个心肠慈柔的人,给一个阴险狠毒的家伙写这些文字,真是打错了主意。再说波拿巴也不是佛罗伦萨的狮子;并不因为母亲流泪,就放了孩子。我曾写信向富歇求见。他同意了,并以革命者的轻率口气,大胆向我保证:“他见过阿尔芒了,我可以放心;阿尔芒跟他说会慷慨就刑的,他也确实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气。”要是我提出让富歇去死,他能保持这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语气吗?
我转而求助德?莱米扎夫人,请她转呈一封信给皇后,要求皇帝公正审判,或者宽赦阿尔芒。在阿莱能堡,德?圣勒公爵夫人告诉我这封信的命运:约瑟芬将它交给了皇帝。皇帝读它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但是信中有些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气之下,就把信扔进火里烧了。我忘了一条,人只顾自己的面子。
德?戈荣先生和阿尔芒一起被判处死刑。不过他的案子惊动了德?蒙莫朗西男爵—公爵夫人,引得她来说情。她是德?马蒂格尼翁夫人的女儿,德?戈荣家与她们是姻亲。倘若只要侮辱一个姓氏,便可把一个古老的君主国交给新政权,那么蒙莫朗西家族的一个成员是可以为他求到赦免的。可惜事情并非如此容易。德?戈荣夫人没有救出丈夫,却救了年轻的布瓦泽—吕卡。这个惨案牵扯到方方面面,打击的只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似乎世界都要崩溃了:波涛上的风暴,陆地上的埋伏,波拿巴,大海,杀死路易十六的凶手,也许还有某种狂热的情绪,那是世上种种灾难神秘的起因。这一切大家甚至都没有想到,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了。只有我一人把它铭记在心里。对拿破仑来说,皇冠上有几只小虫,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伸手把它们捏死不就行了吗?
行刑那天,我想把儿时的伙伴送到他最后的战场。可是我找不到车,只好徒步跑到格勒纳勒原野。我汗流浃背赶到时,已经晚了一秒钟:阿尔芒冲着巴黎城墙已被枪决了。他的头颅被打碎了。肉铺养的一条狗正在舔他的血和脑髓。我跟随拉着阿尔芒及其两位难友——甘塔尔和戈荣,一个是平民,一个是贵族——遗体的大车来到沃吉拉尔公墓。就是在那里,我安葬了德?拉阿尔普先生。我最后一次见了堂弟,却认不出来了:铅弹把他的面目全毁坏了,整张脸都被打掉了。我在上面看不出岁月的摧残,亦无法通过扭曲的带血的弹道看到死亡的踪迹。在我的记忆中,他始终还是围攻蒂永维尔时那副年轻的模样。他是在耶稣受难日被处决的:在我所有苦难的尽头,耶稣基督出现了。每当我在格勒纳勒原野的大路上散步的时候,都要驻足观看城墙上仍然残留的弹痕。如果波拿巴的枪弹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大家就不会再议论他了。
命运的链环真是怪异!巴黎驻军司令于兰将军任命的委员会,打得阿尔芒脑浆进飞。而从前,他也曾被任命为打破当甘公爵头颅的审判委员会主席。他在第一次不幸摊上那种事之后,难道不应该避免和一个军事法庭发生任何联系吗?至于我,每次提起伟大的孔代亲王儿子1的死亡,就免不了想到于兰将军在处决我的堂弟那位无名战士的案件中所起的作用。我毫不怀疑,现在轮到我接受上天的委托,来审判万森特别军事法庭那些法官们了。
1即前文提到的当甘公爵。
一八三九年于巴黎
一八一一、一八一二、一八一三、一八一四年——发表纪行——博塞红衣主教的信——谢尼埃之死——我被研究院接纳为院士——演说事件
在我的文学生涯中,一八一一年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年。
我发表了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纪行,接替德?谢尼埃先生当了研究院的院土,并开始写作回忆录,今日此书已告完成。
纪行获得了全面成功,正如殉道者引起了全面争议一样。一个作家,不管多么蹩脚,在他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版之时,也会收到一些贺信的。在写给我的贺信中,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的信是不能忽略不提的。此公已经出版了两部著作,其权威性已经得到承认,而且在研究波舒哀和费奈隆1方面,几乎让人无话可说。这就是阿莱主教,博塞红衣主教。他对我极尽溢美之辞。人们给一本书的作者写信表示祝贺,只是由来已久的习惯,算不得什么。可是红衣主教至少让我感到了读者当时对纪行的普遍看法。关于迦太基那一段,他让我知道了有人对我的地理观念提出了一些异议。不过,这种地理观念还是占了上风。我还是确定了迪东2靠岸和避难的地点。在那封信里,人们会乐于发现一个由优秀人物组成的社会的表达方式,一种由于礼貌、宗教信仰和品德而变得庄严平和的文笔。
1波舒哀(boosuet,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国高级教士,神学家,作家。弗奈隆(fénelon,一六五一—一七一五),法国高级教士。
2迪东(didon),希腊传说中的公主,迦太基的创立者。
今日我们距那种优雅的调子是如此遥远。
经(塞纳和瓦兹省的)隆株莫,寄往维尔莫阿松。
先生,您也许已经收到公众满意和感激的正当表示。但是我可以向您肯定,您的读者都带着更真实的感情,享受您那部令人感兴趣的著作。您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不需借助版画和图片,就能使读者看到那些胜地和古迹,回忆起那优美往事和壮丽场景的旅行家。您的心灵把一切都感受到了。您的想象力把一切都描绘出来了。读者感受了您心灵的感受,看见了您看见的东西。
从头九页起,当我随着您的笔,沿着克基拉岛的海岸旅行,看到相反的命运相继引来的那些永恒人物走上前来,我内心的感受,恐怕只能勉强向您表述。您只用寥寥几行文字,就把他们的足迹永远镌刻下来。人们永远可以在您的纪行中见到他们。您的著作比那些大理石更忠实地保存了属于他们的英名。
现在,我终于如愿地了解雅典那些名胜古迹了。我在一些精美的版画中见过它们。我欣赏过它们,但我却没有感受过它们。人们常常忘了,建筑师固然需要准确的描述、精确的尺寸和比例,但平常人也需要感受构思设计这些宏伟建筑的灵魂和天才。
您推测出了建造金字塔那高尚而又深远的目的。一些浅薄的演说家甚至没有想到那一层道理。
先生,一千二百年来,这个愚蠢野蛮的民族1蹂躏了地球上一些最美好的地区;您使各个世纪人们对他们的憎恶得到了合理的解释。我衷心感谢您!他们是从沙漠中出来的。我和您一样,希望看到他们被赶回沙漠。
1指土耳其人。
您通过与北美的野蛮人作的出色的对比,使我一时产生了对阿拉伯人宽容的感情。
似乎天意把您引到耶路撒冷,去观摩基督教早期场景的最后一场表演。即使人眼再也见不到那座陵墓,那惟一在末日无任何东西需要偿还的陵墓,基督徒总是可以在福音书中见到它的,而喜欢思考、生性敏感的人则可以从您描绘的画卷中见到它。
既然迦太基的废墟已经不复存在,您便无法描绘它。于是您在那上面安上了许多人和事,这些,难免遭到批评家的指责。不过,先生,我要求您,只诘问那些批评家一句:若是在这些如此引人入胜的画卷里见不到那些废墟,他们会不会十分气愤。
先生,您有权享有一种专属于您的光荣。这是您通过创造赢得的。不过对于您这样的性格,还有一种更让人满意的快乐,这就是把您高尚的灵魂和崇高的感情赋予您天才创作的快乐。这就是保证在任何时候,使您得到所有有宗教信仰的、品德好,名声好的朋友的尊敬和景仰。
先生,我正是以这个理由,请您接受我崇高的敬意的。
前阿莱主教、博塞红衣主教
一八一一年三月二十五日
德?谢尼埃先生于一八一一年元月十日去世。友人们生出一个要命的想法,敦促我去接替他在研究院的位置。他们声称,像我这样遭受政府首脑的敌视、警察的怀疑和骚扰的人,有必要进入一个名头大,成员地位高的强大机构;只有在它的庇护下,我才能安宁工作。
对于在有关机构,即使是政府以外的机构谋取一个位置,我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头一个差使让我吃的苦头,我记得太清楚了。在我看来,谢尼埃留下的位置是危险的。我若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只可能招惹灾祸。可是对于弑君的罪行,我不愿意默默放过,尽管康巴塞雷斯1是国家的二号人物。我决心呼吁自由,大声疾呼反对暴政;我想叙说一七九三年的恐怖,怀念下台的王族,叹息忠于王室的臣民的不幸。友人的回答说,我想错了。在学士院作就职演说,只要歌颂政府首脑几句即可。作了这番歌颂,我就可以让他相信我想说的一切事实,我就可以既保留自己的看法,又打消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的恐惧。再说,从某方面看,我也认为波拿巴值得歌颂。
1康巴塞雷斯(cambaceres,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执政府的第二执政,是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的人之一。
这些朋友一个劲地劝说,我厌烦了,只好举手投降。但我向他们表示,他们的看法有错。我对波拿巴的儿子、妻子和他的光荣经常予以抨击,这些他是不会不知道的,而对我给他的教训,他更是感受甚深;至于对当甘公爵遇难后辞职的人,对他命人撤下的信使杂志那篇文章的作者,他是认得出的。总之,我不但得不到安宁,反倒会重新招来迫害。朋友们不久就会不得不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他们确实没有料到我的演说有多么冒失。
我照例去拜访学士院的诸位院士。德?万蒂米尔夫人把我领到莫尔莱神甫家里。我们发现他坐在炉前一把扶手椅上打盹,刚才在读的一本纪行从他手里落到地上。听到仆人通报我的姓名,他一惊而醒,抬起头来,叫道:“长了一点,长了一点!”我笑着告诉他,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准备再版时压缩。他是个好人,答应投我一票,尽管不喜欢我的阿达拉。后来,当论立宪君主制面世时,他想不到这样一部政论作品竟是出自弗洛里达姑娘的作者之手。格罗蒂乌斯1不是写了悲剧亚当与夏娃,孟德斯鸠2不是写了格尼德神庙吗?不过我不是格罗蒂乌斯,也不是孟德斯鸠,这倒是真的。
1格罗蒂乌斯(一五八三—一六四五),荷兰历史学家。
2孟德斯鸠(一六八九—一七五五),法国思想家、哲学家。
投票选举完了;我得到了绝大多数选票,于是开始准备演讲词。我写了又推倒重来,如此不下二十次,总是不能让自己满意:有时,我想让人家读起来舒服点,就觉得言辞重了点,有时,怒火烧起来,我又觉得话还是说轻了。我不知道在学士院演说,歌功颂德的配方该定多大的剂量为宜。尽管我对拿破仑感到厌恶,但是我对他一生中为公众服务的部分还是钦佩的。我愿意把它表达出来。我的结论本可以作得更好些。我在演说开始时提到了弥尔顿1。他就给我提供了榜样。他在为英国人民的再次辩护之中,对克伦威尔作了高度赞扬。他说:
1弥尔顿(milton,一六八—一六七四),英国诗人,随笔作家。
“你不仅使我们历代国王的文治武功黯然失色,就是传说中英雄的丰功伟绩也无法与你相比。你出生的土地把国家交给你治理,请你经常思考着这份贵重的抵押品。从前它希望从德才兼备的精英们手里获得自由,如今它指望从你手中获得;它以只从你一人手中获得为荣。我们怀着热切的希望。请你不要让我们失望;你不安的祖国有一些担心,请你让她放心;你英勇的战友在你的旗帜下勇敢地为自由而战,请尊重他们的关注,莫辜负他们的伤口。那些死于疆场的战士,你要对得起他们的英灵。总之,你要尊重自己,不要在历尽艰险追求自由之后,自己又来践踏自由,或者让别人来攻击自由。只有等我们大家都获得了自由,你才可能真正自由。这就是事物的性质:侵犯公众自由的人,会头一个失去自由,成为奴隶。”
约翰逊2只引用了弥尔顿对护国公的颂扬,以便把共和党人拿来与他本人作对比。我刚才翻译的那段优美文字显示了作那些颂扬的条件。约翰逊的批评被人忘记了,而弥尔顿的辩护词留了下来。一切受党争派性所驱使,为一时的热情所裹挟的事物,都会像党争派性一样消亡,都会随那些热情一起消亡。
2约翰逊(johnson,一七九—一七八四),英国伦理学家、文学批评家。
我的演说辞写好以后,就被召去念给专门成立的委员会听:可是它被这个委员会打回来了,只有两三个成员认为可以通过。那些得意的共和党人听我演说时那副恐惧模样真应该看看。我那些不受束缚的看法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只要听到自由两个字,就气得怕得发抖。达吕1先生把我的演说辞送呈圣克卢宫审阅。波拿巴表示,只要我发表了这个演说,他就会下令关闭研究院,把我扔进地下暗牢去度过余生。
1达吕(daru,一七六七—一八二九),法国政治家、学者。
我收到达吕先生这封便函:
本人有幸通知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倘若他有时间或者有机会来圣克卢,我将奉还他的演说辞。顺致崇高的敬意和热烈的问候。
达吕
我去了圣克卢。达吕先生把演说稿还给了我。波拿巴盛怒之下,拿起铅笔,时有涂改,还用括号圈起来:处处留下狮爪的深痕。我认为自己身上也被狮子抓过,竟生出某种刺激的快感。达吕先生并不隐瞒拿破仑发火的情形。他告诉我,结尾虽可以保留,但仍有几句话要改;至于其余部分则全部要改。如果做到这点,学士院将以热烈的掌声接纳我。有人在宫里抄了我的演说辞,删去几段,又插进去几段。不久,外省就印出了被修改过的演说稿。
这一篇演说辞最能表明我的观点独立的和原则坚定。絮阿尔先生不抱偏见,做人很讲原则。他说,要是我在学土院大会上宣读了演说辞,大厅的穹顶都会被雷鸣般的掌声震塌。的确,在奴性十足的帝国时期,竟有人如此热烈地歌颂自由,人们想象得到吗?
我怀着宗教的虔诚,将经过修改的稿子,保留了下来。可是不幸在离开玛丽—泰莱丝医疗所时,那份手稿和一大堆文稿被火烧了。然而这部回忆录的读者还不致与它无缘,因为我在学士院的一个同事曾好心抄了一份。现转录如下:
弥尔顿出版失乐园的时候,大不列颠三个王国中没有一人予以赞扬。这部作品虽说错误不少,却仍不失为人类思想最壮美的丰碑之一。这位英国的荷马死去的时候已被人遗忘,他的同时代人把这位伊甸园的歌手不朽的任务留给了后人。这是否是文坛上一件极不公正的事情呢?这种事情,几乎每个世纪都可以举出一些。不过,诸位先生,这算不上文坛的不公。因为英国人那时刚刚摆脱了内战,似乎还没有打定主意来纪念一位在不幸年代以激进的宗教观点引人注目的人。英国人说,要是我们对一位充其量只可能要求我们作出慷慨宽恕的人大表敬意,那我们在为拯救祖国而捐躯的公民坟头又能做些什么呢?后人对弥尔顿自会有公正的评价,但我们,我们应该给予孙们上一课,应该用我们的沉默告诉他们,才华一旦与偏见结合,就成了有害的天赋;与其利用祖国的危难来出名,还不如强迫自己默默无闻。
诸位先生,我是仿效这位永垂青史的榜样,还是给你们谈论谢尼埃先生其人与其作品呢?为了使你们的习惯与我的看法达成一致,我以为应该持一种公正的折衷态度,既不完全沉默,也不作深入剖析。不过,不管我会说出什么话来,我都不会在其中夹带丝毫怨恨。如果你们发现我像我的老乡杜克洛1那样坦率,那我也希望你们会感到我和他一样正直。
1杜克洛(duclos,一七四—一七七二),法国伦理学家、历史学家,出生于迪南。
大概,看到一个处于我这种地位,怀有我的原则和政治信念的人,来对今天由我占据其位的人发表议论是一件稀奇事。不过,若是能考察革命对文学发生了什么影响,指出社会制度怎样诱使才子犯错误,使他误人歧途,看上去是引他成名成家,其实只是使他被人遗忘,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弥尔顿尽管在政治上迷失了方向,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得到后人赞赏的作品,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虽然没有摆脱自己的谬误,却摆脱了一个抛弃他的社会,在宗教中找到了减轻痛苦的良方,赢得光荣的办法。他既然得不到天的光明,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新地球,一个新太阳,可以说走出了一个满目所及只见灾祸和罪行的世界。他把雅各和拉结1帐篷里充满的那种原始的纯真、圣洁的幸福置放在伊甸园的摇篮之中,而把曾和他一起疯狂的那些人的烦恼、偏见和内疚置放于地狱之中。
1雅各和拉结,圣经中的一对夫妻。生活俭朴,和美,幸福。
不幸的是,尽管人们从谢尼埃的作品中发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才华的萌芽,但它们却并不是因为那种古代的简朴和那种崇高的庄严而闪耀光辉的。作者是由于完美的古典精神而显声扬名的。谁也没有他那样熟悉古今文学的原则:戏剧、演说辞、历史、批评、讽刺诗,种种体裁他都有所涉足。但是他的作品是在灾难的日子诞生的,打上了那种岁月的烙印。它们常常是为党性派性所驱使而写出来的,也就为乱党所欢迎。在我前任的作品中,我应该把已经被视为我们的祸根和也许仍将是我们的光荣的东西分开来谈吗?文学的利益和社会的利益在这里混在一起了。我既然不可能忘记一方面来专谈另一方面,那么,诸位先生,我就只能沉默,不然就得讨论一些政治问题。
有一些人希望把文学改变为一种抽象的东西,希望把它与人类的种种事情隔离开来。这些人会问我:为什么要保持沉默?诸位先生,请你们只从文学方面来看待谢尼埃先生的作品。这就是说,我不得不滥用你的和我自己的耐心来重复人们到处都可听到的陈词滥调。对那些陈词滥调,你们比我更加熟悉。在古代,在不同的风习下,前贤们过着长久延续下来的平安日子,可以致力于一些纯粹经院式的辩论。这些辩论表明了他们的幸福,更证明了他们的才华。可是我们,劫后余生的倒霉鬼,我们不再有那些必不可少的条件,也就无法领略一种如此完美的安宁。我们的思想与精神都有截然不同的经历。在我们身上,常人的身份取代了院士的身份。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从文学中抽走之后,我们就只能通过鲜明的记忆和身处逆境的种种经历来看待它。什么?!在经历了一场数年之间使我们尝遍了许多世纪的辛酸苦辣的浩劫之后,竟还有人禁止作家作高屋建瓴的观察!禁止作家从事物严肃的一面进行审视!从语法上挑些毛病,提出几条风格上的规则,写出几句小里小器的文学格言,这些都是无聊的毫无价值的事情。作家会躺在摇篮里,包在襁褓中老去!他晚年的额头上显不出由长久的劳作,庄严的思想,常常是男性的痛苦加上人的威严所刻画的皱纹!操什么心事使他的头发变白?只不过是自尊心可怜的苦恼和幼稚的精神游戏罢了。
诚然,诸位先生,真要这么说,那就是极为蔑视我们!对我来说,我不可能这样返老还童,也无法在年富力强之时退回到童年状态。我也不能把自己封闭在人家给作家画出的狭小圈子里。举例来说吧,诸位先生,如果我愿意对主持这次会议的文人兼宫中大臣1作一番颂扬,你们认为我会满足于颂扬他身上那种轻松潇洒的法兰西精神?他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精神。在我们当中,他提供了这种精神的最完美的榜样。毫无疑问,我还要充分颂扬他美好的姓氏。我要举出德?布夫莱公爵,他让奥地利人解除了对热那亚的封锁。我还要谈到他父亲德?布夫莱元帅,那位军区司令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保卫了里尔城,用可歌可泣的战功慰藉了一位伟大君主不幸的晚年1。德?曼特农夫人评论蒂雷纳元帅这位战友时说:“在他身上,心是最后死的。”最后,我要提到路易?德?布夫莱2。他的诨名叫“强壮汉”在战斗中表现出了海格立斯3的勇武和力量。这样一来,我就在这个家族的两极发现了勇武与优雅,发现了征战的骑士与抒情的诗人。有人希望法国人是赫克托尔4的后人,我却更认为法国人是阿喀琉斯5的子孙,因为他们也像那位英雄一样,一手挥剑,一手抚琴。
1指睿智的德?布夫莱伯爵,时年七十四岁。
1里尔保卫战发生于一七八年,其时路易十四已是风烛之年。
2路易?德?布夫莱(louisdebouflers,一五三四—一五五二),法国贵族,军人,死时年仅十八岁。
3海格立斯(hercule),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
4赫克托尔(hector),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作战勇猛,后被阿喀琉斯刺死。
5阿喀琉斯(aehale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诸位先生,假如我希望跟你们谈谈那个以美妙声音歌唱大自然的著名诗人6,你们会认为我只限于让你们注意一种善于以同样的功力表现维吉尔那种匀称的美和弥尔顿那种不规则的美的才华,对吗?不对:我还要向你们指出这位诗人不愿与不幸的同胞分离,怀抱竖琴跟随他们流亡海外他乡,通过吟唱他们的痛苦来安慰他们。在我所属的那群流亡者中间,他是名闻遐迩的—个。确实,他的年纪,衰弱的身体,才华和光荣都不能使他在自己的祖国免遭迫害。有人想叫他写一些给他的诗才抹黑的诗歌,以换取平安。可他的诗才只能吟诵:罪恶遗臭万年,美德流芳千古:“放心吧,你们将永远被人铭记。”7
6指法国诗人德利尔(delille,一七三八—一八一三)。
7德利尔一七九四年奉罗伯斯庇尔之命写了这首酒神颂。他于一七九五年流亡英国。
最后,诸位先生,如果我希望跟你们提到一位我十分敬爱的朋友,照西塞罗1的说法,一位助你更加成功,帮你化解不幸的益友2,那我就要夸赞他情趣高雅纯粹,散文写得优雅精致,诗歌写得和谐,有力,完美。它们虽然仿照了一些名篇巨作,却因有自己的独特风格而出类拔萃。我要赞颂这位超卓的才子,他从不知妒嫉是什么滋味,不论谁获得成功,他都为之高兴;十年来,我每取得一点成绩,他都感到快乐,那种纯真的发自心底的快乐,只有最高尚的品格、最深厚的友谊才感受得到。不过我却不应忽略我的朋友在政治上的丰功伟绩。他是国家最高机构之一的主席,他所发表的演说,篇篇都是温文尔雅的杰作。他牺牲了自己与缪斯女神的温情交往,转而忙于一些行政事务,倘若不是怀着培养子孙后代将来循着父辈的光荣足迹前进,避免我们谬误的希望,那么这些事务大概是不会有什么趣味可言的。
1西塞罗(ciceron,公元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
2指封塔纳,法国文学家,诗人,曾任拿破仑宫廷的国民教育大臣,立法机构主席。
在谈到出席这次会议的诸位杰出人物时,我忍不住要从精神和社会两个方面来评价。你们中的这一位3是以敏锐、高尚、达观的思想,以今日少有的文雅,尤其是以坚持自己的温和见解这种最可贵的节操而被人敬重。另一位4虽然年事已高,却恢复了青春活力,朝气蓬勃地为不幸者的官司进行辩护。这一位是博雅的历史学家,讨人喜欢的诗人5,他对一位父亲和一个儿子为祖国效力而伤残的回忆,赢得了我们更大的敬重与爱戴。那一位6通过让聋子恢复听力,哑子开口说话,让我们想到他所献身的福音信仰带来的奇迹。先生们,在你们当中,难道没有你们昔日光辉业绩的见证人?他可以给德?阿格索大法官的孝子贤孙讲述他祖先的姓氏在本院大会如何受欢迎的情景。接下来我要提到缪斯九姊妹格外垂青的门生。我发现俄狄甫斯的可敬作者1退隐乡间,索福克勒斯在雅典附近的柯洛纳小村子忘记了把他召回雅典的光荣。梅尔波麦娜2的其他儿子,使我们对父辈所受的苦难格外关心的人,该得到我们多大的敬爱啊!
3学士院院士絮拉特(suard)。
4指莫尔莱神甫,他曾为恐怖时期的受害人提出申诉。
5指德?塞居尔伯爵(comtedesegur)。其父与其于都在为法国效力的征战中受伤。
6指西卡尔(sicard)神甫。
1指法国戏剧家杜希(ducis),他退隐巴黎郊外的凡尔赛生活。作者把他比作古希腊大戏剧家索福克勒斯。
2缪斯九姊妹之一。
所有法国人预感到亨利四世的逝世3,他们的心再一次受到震撼。那些勇敢的骑士被历史可耻地遗忘,悲剧女神恢复了他们的光荣,并且通过我们一位现代欧里彼得斯4之手,高贵地替他们作了报复。
3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加布里埃尔?勒占韦写了一出悲剧亨利四世之死。
4欧里彼得斯(euripides,公元前四八—前四六),古希腊悲剧作家。作者在此比喻法国剧作家莱鲁亚尔,剧本圣殿骑士团的作者。
接下来,在评价阿那克莱翁5的继承人时,我要特别提到那位可爱的人6,他也像那位底奥斯老头,写的爱情歌在被人传诵了七十五年之后,仍然深受欢迎。诸位先生,我将去那些波翻浪涌的海洋追寻你们的功名。从前,是巨人阿达玛斯托尔看守它们。它们一听到埃莱奥诺尔和维吉妮7的芳名,就变得风平浪静。“tibiridentoequora.”8
5阿那克莱翁(anacreon),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抒情诗人,出生于小亚细亚的底奥斯,故下文的底奥斯老头亦是指他。
6指法国情歌作者洛容。
7分别指法国诗人帕尔尼和小说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这是他们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名字。
8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句:“平静的大海向你微笑。”
咳!我们中间有太多的天才四处漂泊,远走他乡!诗不是用和谐的语句歌唱过海神的艺术,把它带往遥远海岸的如此不幸的艺术吗1?还有,法兰西的辩才在为国家和祭坛辩护之后,不是把圣昂布卢阿兹的祖国当作发源地,退去那儿隐居吗2?难道我不能把本次大会的全部成员都放在一幅画上来描绘一番吗?这幅画色彩艳丽,用不着靠阿谀奉承来增辉。因为,嫉妒虽然有时确实使文人的可敬品质黯然失色,但是这类人以高尚的情感,无私的美德,和对压迫的仇恨,对友谊的忠诚,对不幸者的一贯同情而显声扬名却更是事实。诸位先生,我喜欢把一个主题从各方面来考察,尤其喜欢把文学用于伦理道德、哲学和历史的最高题材,使它变得严肃,其原因就在于此。由于具有这种思想的独立性,有些作品我就只好不提,因为考察这些作品不可能不刺激情绪。如果我评论悲剧查理九世,我能忍住不去报复洛林红衣主教的记忆吗?能克制自己不去对这门不可理解的给君王准备的功课提出异议吗?凯厄斯、格拉库斯、卡拉斯、亨利八世3,弗奈隆都在好些地方篡改了历史,以支持同样的学说。我读过讽刺作品,发现本次会议一些最重要的人在其中受了嘲讽,然而这些作品风格纯净,笔调优雅,文字浅易,令人愉快地想到伏尔泰的流派。尤其是我的名字也不能躲开作者的嘲弄,就更乐意为它们说上几句好话。不过,对于一些有可能引来严厉指责的作品,我们就按下不提吧。有一个作家是你们的同事,你们当中有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的仰慕者,我也就不来搅乱你们对他的悼念了。我希望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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