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起来,看着两个穿着法官袍子的审判员走上高台,各自在审判员席上坐了下来。随后,审判长也来了,坐在中间的皮椅子里。他抑扬顿挫地说:“我宣布审判开始。”
特别检察员彼得德莫尼迪斯紧张不安地站起来,向陪审团宣读起诉书。德莫尼迪斯精通业务,是一个才能出众的检察员,但从前他一直是拿破仑乔特斯的对头,然而一场官司下来,其结果总是相同的。那个老杂种总是打不倒。一般来说,在刑事审判中,几乎所有的辩护律师都横眉冷对各个敌对的证人,但乔特斯悉心爱护证人,关心证人,照顾证人,软化证人。当他还没有了结,证人却发生了自我矛盾,甚至帮他的忙了。他有一种诀窍,可以把确凿的证据变成猜测,把猜测变成不着边际的幻想。乔特斯具有才思横溢的法律头脑和广博的法律学知识,德莫尼迪斯还没有遇见过超出他的律师。但这并不是乔特斯的力量所在。他的力量是在于他了解人。有一次,一个新闻记者问乔特斯,他是如何深入地掌握人的天性的。
“人的天性我一点也不懂。”乔特斯回答说。“我只了解要吃饭穿衣的人。”后来,他的这一句话被广泛引用。
除此以外,今天这一案件的公开审判好像是专为乔特斯设计的,非常合他的胃口,好让他在陪审团面前大显身手。而且,案件本身已经充满了魅力、激情和杀机。有一点,德莫尼迪斯可以肯定:拿破仑乔特斯将不遗余力地为打赢官司而努力。但是,德莫尼迪斯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心里十分清楚,手中的是一起证据强有力的故意谋杀案,对被告绝对不利。纵然你这个乔特斯有天大的本事可以迷惑住陪审团,使他们对证据产生怀疑,但是你瞒不过坐在审判员席上的三位法官,休想把他们动摇得了。就这样,抱着坚定和满有把握的心情,特别检察员开始发言了。
德莫尼迪斯以富有技巧的、果断精练的语言简要介绍了这一控告两个被告的公诉案件的案情。根据法律的规定,十人陪审团的首席陪审员应该是一位律师,所以德莫尼迪斯把发言中涉及司法业务上的要点对着首席陪审员讲,一般性要点对着陪审团的其他成员讲。
“在这次公审结束以前,”德莫尼迪斯说“国家检察机关可以证明,这两个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在一起密谋过,残忍地杀害了凯瑟琳道格拉斯,只因为她梗在中间,妨碍这两个人的计划。凯瑟琳的唯一罪行是爱她的丈夫,因为这个缘故,她被杀死了。这两个被告在谋杀现场被认出了,只有他们才有杀人动机和杀人的机会。我们将清清楚楚地证明”
德莫尼迪斯的发言简短、扼要。接下来,该是辩护律师讲话了。
审判厅内旁听者的目光都集中到拿破仑乔特斯身上,看见他手脚笨拙地收拢身边的文件,站起来准备发言了。他慢吞吞地走近陪审团,仪态踌躇,动作迟钝,好像对周围的环境很不习惯。
威廉弗雷泽望着乔特斯,不禁对他的技巧惊叹不已。倘若弗雷泽没有在英国大使馆举办的宴会上跟他共同度过一个晚上的话,也会被他的举止蒙蔽了。弗雷泽清楚地看到几个陪审员以合作的态度趋身向前,捕捉拿破仑乔特斯嘴唇间轻轻吐出来的词句。
“现在这里这个受审的女人,”乔特斯对陪审员们说着“不是因为犯了故意杀人罪而受到审判。事实上,并没有发生谋杀。假如说已经发生了谋杀,我肯定,为国家检察机构工作的我的优秀的同行一定会非常乐意把死者的尸体给我们看看。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实际上并无尸体存在。因此,也就没有谋杀存在。”他停止了讲话,搔搔头皮,低头看着地板,仿佛在追忆他停在什么地方。然后,他自个儿点点头,抬起眼睛望着陪审团,不,先生们,那不是这次审判的内容。我的委托人之所以在这法庭上受审是因为她触犯了另一条法律,即不应与有妇之夫私通的不成文的法律。报纸上已经披露了她在这一点上有罪,公众也发现了她有罪。现在,公众要求她必须受到惩罚。”
乔特斯歇一口气,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对着手帕看了一阵,好像不明白手帕怎么会在手里似的。他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很好。如果她犯了法,我们就要惩罚她,但不是因为谋杀,先生们。不是因为实际上不存在的谋杀。诺艾丽佩琪犯的罪是当了——”他审慎地停顿了一下,——当了某一个人的情妇。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恕我不能奉告,但是,如果你们真想知道,你们可以在许多报纸的第一版上找到他的名字。”
人群中爆发出意会到话中妙趣的笑声。
奥古斯特拉肖在座位上扭转身子,向人群瞪着眼,他那猪一般的小眼睛迸射出愤怒的火花。他们竟然敢嘲笑他的诺艾丽!德米里斯对她来说不值一文钱,一文钱也不值。一个女人只把向那个献出自己童贞的男人才永远珍藏在心坎上。这个从马赛来的矮胖的店老板还没有机会同诺艾丽讲过话,可是,他是花了四百个来之不易的德拉克马才得以进入审判厅的。这样,他就可以天天看到他心爱的诺艾丽。等她被判决无罪以后,拉肖就走上前去,把她接回马赛去。他甜滋滋地想了一阵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辩护律师身上。
“根据检察当局的说法,这里坐着的两位被告人,佩琪小姐和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把道格拉斯先生的妻子谋杀了。请各位看看他们吧!”
乔特斯转身注视着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审判厅里的每一双眼睛也都跟着转向他俩。
“他们彼此在相爱着吗?有可能。但是,因为彼此相爱就使他们成为阴谋家和杀人犯吗?不。如果这一审判中有受害者的话,各位现在看着的就是。我对所有的证据都非常仔细地复核了一遍,我本人确信,就像我将使你们确信一样,这两个人是无辜的。请允许我向陪审团作一个说明,我不代表劳伦斯道格拉斯。他有他的辩护人,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律师。但是,国家检察机关在起诉书中提出,这里坐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共谋者,也就是说他们在一起谋划后犯下杀人罪的。所以,如果一人有罪,两人都有罪。现在我告诉各位,两人都是无辜的。除非能拿得出犯罪事实,否则我不会改变我的意见。可惜,并没有犯罪事实存在。”
乔特斯的声音越来越怒气冲冲:“这纯属虚构。我的委托人一点也不知道,各位也不知道,凯瑟琳道格拉斯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的委托人怎么能知道呢?她从来没有见过凯瑟琳,更不用说伤害凯瑟琳了。劳驾各位设想一下,有一个人,你从来没有见过,但你被控告杀害了这个人,天下有这等事吗?至于道格拉斯太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各种各样的推测。她被谋害是其中之一,但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可能性比较大的推测是:在某种情况下凯瑟琳道格拉斯发现自己的丈夫和佩琪小姐有暧昧关系,由于感情上受了刺激——不是惧怕,先生们,而是刺激——所以她就出走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想,各位不会因为这一点就处死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男人吧。”
拉里道格拉斯的辩护律师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听了乔特斯的发言后,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心上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来了。原先,不断折磨他的噩梦是诺艾丽被宣判无罪,而他的委托人则被判定有罪。万一这一情况发生,他将成为法律界的笑柄。斯塔夫鲁思一直在寻找某种方法,可以借拿破仑乔特斯的力量为自己所用,现在乔特斯自己主动这样做了。由于乔特斯刚才把两个被告联系在一起,诺艾丽的辩护也就成了他自己的委托人的辩护。赢得这起诉讼将改变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的整个前途,使他可以获得他想得到的一切东西。他心中充满了对这一位法庭老手的衷心的感谢。
斯塔夫鲁思非常满意地注意到陪审团仔细谛听着乔特斯的每一句话,似乎被说糊涂了。
“在这里的是一个对物质财富不感兴趣的女人,”乔特斯带着钦佩和赞美的口气说,她愿意为了心爱的人而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东西。毫无疑问,亲爱的朋友,这种品德并不是一个善于耍阴谋诡计的、与人暗中勾结的女杀人犯所具有的。”
乔特斯继续讲着。陪审员们的思想感情发生了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增长的同情,像可见的海潮,流向诺艾丽佩琪。慢慢地,能言善辩的乔特斯,非常巧妙地将一个美丽的思想高尚的女性的形象勾画出来了。这个女性是世上最有钱有势的人中某个人的情妇,她可以享尽大手大脚赐予她的一切豪华富贵,但是她爱情至上,准备牺牲一切富贵荣华,而与一个她认识不久的、身无分文的年轻飞行员结合。
乔特斯像一个音乐大师弹拨着陪审员们的思想情绪,使他们笑,把泪珠注入他们的眼眶,始终使他们凝神静听。他们一会儿喜,一会儿悲,都跟着他的话题的转移而转移。
乔特斯的发言结束后,又是笨拙地拖着脚跟走回到长桌子旁,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旁听的人们中间不禁爆发出阵阵热烈的鼓掌声,经久而不息。
拉里道格拉斯坐在被告席里,听着乔特斯涉及到他的辩护词,心中怒火万丈高。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辩护。他没有什么过错,整个审判是一件愚蠢的错误,如果有什么该受到指责的话,那也是诺艾丽犯的。都是她想出来的主意。拉里朝她望了一望,她沉静地坐在旁边,美丽、高雅、从容。此刻,他没有丝毫邪念,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不顾法纪而听命于这个女人。拉里的眼睛扫往记者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记者在盯着看他。他对她微微一笑,并且看见她脸上也放出了光彩。
彼得德莫尼迪斯在讯问一个证人。
“请把你的名字告诉本法庭。”
“亚历克西斯迈诺斯。”
“你的职业?”
“我是做律师的。”
“迈诺斯先生,请你看看坐在被告席里的两位被告,然后告诉本法庭你以前见过其中一个没有?”
“是的,见过的,先生。见过两人中的一个。”
“哪一个?”
“那个男的。”
“劳伦斯道格拉斯先生吗?”
“一点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你在什么情况下见过道格拉斯先生的?”
“六个月以前他到我办公室来过。”
“他来找你是为了咨询有关业务问题吗?”
“是的。”
“换句话说,他要求你提供某种法律上的服务?”
“是的。”
“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他要求你为他做的是什么事情?”
“他要求我为他办离婚手续。”
“后来他有没有聘请你办这件事?”
“没有。他把情况对我说清楚后,我告诉他,像他那种情况在希腊是离不了婚的。”
“他说的情况是什么?”
“首先,他说离婚不能公开,不登报。其次,他说他妻子不同意离婚。”
“换句话说,他要求他的妻子同他离婚,但是他妻子拒绝了?”
“他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向他解释了,说你帮不了他一点忙?如果他妻子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同意离婚,那他要离婚是非常困难的,或者说是不可能的,并且,不登报也是非常不合适的,是吗?”
“完全是这样。”
“所以,如果不采取极端措施,那个男的被告就没有什么能——”
“有异议!”乔特斯在座位上大声说。
“准予异议。”审判长说。
“请向证人发问。”德莫尼迪斯说。
拿破仑乔特斯发出一声叹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证人跟前。彼得德莫尼迪斯并不担心。迈诺斯是当律师的,诉讼经验丰富,不会为乔特斯的狡辩所迷惑。
“你是一位律师,迈诺斯先生?”
“是的。”
“而且是一位有才干的律师,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在我们共同的职业道路上,我们过去未能有所接触,真是相见恨晚。我工作的那个事务所受理许多方面的法律问题。也许你在某一法人诉讼中碰见过我的合伙律师?”
“没有。我不从事法人诉讼。”
“请原谅。也许在某一税务案件中,是吗?”
“不。我不是税务律师。”
“噢。”乔特斯好像陷入了困境,神态显得很不安的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出丑了。
“那么,是保险业方面的?”
“也不是。”迈诺斯看到被告的辩护律师在大庭广众下蒙受耻辱,不禁暗暗得意起来,脸上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神色。
这时,彼得德莫尼迪斯倒担忧起来了。他已经许多次看见过证人脸上的这种神色,到后来这些证人都被拿破仑乔特斯送去给宰了!
乔特斯搔搔头皮,仿佛给挫败了。“我认输,”他坦率地说“那么你擅长哪一方面的法律问题?”
“离婚案件。”这一回答像有倒钩的箭,被嗖地射了出来。
乔特斯的面容上流露出悔恨的神情,并且摇了摇头:“真遗憾,我没有早知道我的好朋友德莫尼迪斯先生请了一位专家在这里。”
“谢谢你,先生。过奖了。”此刻,亚历克西斯迈诺斯已经不再掩藏得意的神色了。在法庭上,只有偶尔有证人会得到机会占乔特斯的便宜。迈诺斯这时在脑海里已经在把这事添加细节,准备当天晚上到俱乐部渲染一番。
“我从来也没有受理过离婚案件,”乔特斯吐露真情说,语句中夹杂着窘迫的味儿“所以我得听从你的专业意见。”
这个包打官司的律师完全投降了。这比迈诺斯预见的结果更为令人满意,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了当晚俱乐部的英雄了。
“我敢打赌,你工作一定很忙。”乔特斯说。
“我手头的案件多得很,勉强才能处理得了。”
“案件多得很,勉强才能处理得了!”在拿破仑乔特斯的语气中流露着明显的钦佩和羡慕。
“有时候离婚案件还要多,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工作。”
彼得德莫尼迪斯低着头看地板,不敢目睹正在发生的事情。
乔特斯怯生生地说:“我不想打听你私人的业务情况,迈诺斯先生,不过,由于职业上的好奇心,能否请你说一说每年找上门来的人有多少?”
“嗯,这很难说。”
“说吧,迈诺斯先生。不必客气。大致上有多少?”
“噢,我估计有二百个。这是个大约数目,你不要搞错。”
“每年二百起离婚案,光是案卷工作就够你受的了。”
“嗯,实际上没有二百起离婚案。”
乔特斯摸摸下巴,显得困惑不解:“什么?”
“二百起并不都是真的离婚案。”
疑惑的神态出现在乔特斯的脸上:“难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只受理离婚案件吗?”
“是只受理离婚案件,不过——”迈诺斯的声音颤抖了。
“不过什么?”乔特斯问道,似乎给弄糊涂了。
“嗯,我的意思是说,来找我的人并不都是想离婚就能离得了。”
“可是,他们不就是为了要离婚才来找你的吗?”
“是的,然而他们中有的人——唉——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后来改变了想法。”
乔特斯点点头,突然有所领悟:“啊!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的和解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事?”
“完全正确。”迈诺斯说。
“那么,你是说那个——什么来着?——大约百分之十的人不想自找麻烦去离婚了。”
迈诺斯在椅子里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这个百分比比你说的要高一些。”
“那有多少?百分之十五?二十?”
“接近百分之四十。”
拿破仑乔特斯惊异地望着他:“迈诺斯先生,你是不是在对我们说,来找你的人中间大约有一半决定不离婚了?”
“是的。”
细小的汗珠从迈诺斯前额上冒了出来。他转身看彼得德莫尼迪斯,但德莫尼迪斯正故意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地板上的一条裂缝上。
“唉,我肯定这并不是由于你对自己的能力缺乏把握吧?”乔特斯说。
“当然不是。”迈诺斯被动了,采取了守势,他们常常因为一时愚蠢的冲动来找我。丈夫和妻子发生了口角,吵了架,觉得彼此合不来,没有共同的基础,认为离婚才是办法。但是,你一本正经把它当作一件事对待时,在大多数离婚案中他们又改变了主意。”
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充分意识到他的话在目前这次公开审判中的重要性。
“谢谢你。”乔特斯客气地说“你帮了一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