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天,父亲在花园里散步,走得累了,往石桌上轻轻一靠,桌子就翻了。宝琛从村里叫来了几个壮汉,打算把桌子扶正,几个人唱着号子舞弄了半天,那桌子还是纹丝不动。他只要一高兴,就爱打人玩。他一巴掌能把宝琛打得原地转上个四五圈。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长柄大弯刀,在园子里兀自砍起树来。母亲领着家人赶过去时,只见那把弯刀上下翻飞,寒光闪闪,所到之处,树木花草望锋而倒。他已经砍倒了一片紫藤,一棵石榴,三株苍柏,两竿虬龙爪,母亲让宝琛上前阻拦。那宝琛鹿伏鹤行,猿臂轻舒,围着父亲走出了一连串漂亮的八卦步,就是近不了身。这件事促使母亲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让村里铁匠铺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连夜打造铁链铜锁,她要把父亲像牲口一样地拴起来。她来到土地庙,把自己的想法和土地一说,神仙满口答应;与观音一说,观音立刻托梦给她,叫她快快实施,而且铁链子要造得越粗越好。可是没等到王氏兄弟把锁链送来,父亲这边又出了事。一天深夜,父亲在阁楼里无端地放起火来,等到刺鼻的浓烟把家人呛醒,火舌已经舔到阁楼的屋檐了。这一次,歪头宝琛终于显示出了他对主子的忠肝义胆,他披着一条用井水蘸湿了的棉被冲进火海,奇迹般地扛出了体重比他大三倍的父亲,怀里夹着一摞书,嘴里还叼着父亲视若珍宝的桃源图,只可惜已被大火燎去了一角。而整座阁楼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使母亲终于领悟到,父亲的发疯、家中一连串的不幸都是由那张宝图所引发,便去与宝琛商量。宝琛说,既然这张图原来就是丁家旧物,丁树则两次三番派人上门催讨,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图还给人家,也是一举两得。虽说宝图已经被火烧去一角,纸质发黑,又硬又脆,仔细裱一裱,也算是完璧归赵。母亲一听有理,就依了宝琛,第二天一早,院中的阁楼废墟上青烟未熄,她就怀揣宝图,出了腰门,往那丁先生家中一路而去。走到丁家的西窗下,听得有人悄声说话,便不由得驻足细听。丁举人的老婆赵小凤说:“他陆家平白无故地霸着咱家的宝物,死活不肯归还,这下倒好,一把火烧了精光。这图在咱家,搁了几辈子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没有一丁点儿事出来,可一旦到了那缺德人家就怪事不断,这宝图岂是那没福分欠道行人能看的,白白地带他发了疯。”一席话,说得母亲转身就走,她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当场就要把图烧掉,翠莲道:“烧它做什么,不如让我拿去做鞋样子。”说完,一把抢下图来,回自己房里去了。到了夏末,母亲让宝琛请来工匠,重修后院的阁楼。时值九月换季之时,暴雨不断。那十几名木匠和泥瓦匠硬是把这一处秀巧的庭院糟蹋成了臭气熏天的牛圈。这些人不受约束,到处乱闯,见到喜鹊和翠莲,也不闪避,只拿那眼睛东瞧西看,吓得秀米一个多月不敢下楼。其中有一个名叫庆生的,年纪十八九岁,生得虎背熊腰,胸脯像墙垛一般厚实,走起路来叮咚有声,把那门上的铜环把手震得直晃荡。他有个外号,叫做“不听使唤”平时在院子里四处游荡,连师傅也管他不住。他的手要是不听使唤,就会跑到翠莲的腰上捏一把,他的脚要是不听使唤,就能趁喜鹊洗澡时误入厢房,害得喜鹊精赤条条地从澡盆里跳出来,钻入床下。母亲和宝琛去找他师傅理论,那老头只是笑:“他就是不听使唤,死活不听使唤。”阁楼竣工的那天,秀米站在楼上的窗口,看着那些工匠们离去。那个庆生的确奇怪,别人好好走路,就他偏要倒着走,一边走,一边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座院宅。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当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秀米时,两个人彼此都吃了一惊。他向她打手势,挤眉弄眼,一脸坏笑。他就是这样倒退着往村外走,直到撞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楝树上。这伙人离去之后,母亲带着家人用铁锨铲去厅堂的污泥,用石灰粉刷墙壁,用薰香驱散满屋的恶臭,把被工匠坐塌的太师椅送出去修理,足足忙了七八天,才使院宅恢复了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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