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干,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党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一夜间膨胀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独立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内,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中央街,就是今天金莲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
问题就出在这街心花园上。街心花园一诞生,十字路口扩大了,就扩大到了金莲的金莲时装店,就要求老大家里扒掉半间房。这时候已时值仲春,街外的小麦都已筷子高低,终日间刘街除了它的商业气息,就是从田野上漫过来的小麦的青冽冽的腥气了。老大在街头上王奶茶屋的对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公用厕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麦就长得黑旺旺冒着绿油,和假的小麦一样。在扩街的过程中,村委会成立了一个民兵队,民兵队的任务是专门扒那些影响扩街的房屋和建筑,比如谁家门口的猪圈、公厕、炸油条的棚子,卖钉耙的农具柜台,卖吃食的锅灶,小酒馆侵伸到外面摆放桌子的水泥地面,还有挂卖衣服的铁皮屋,专卖地下书刊的书报台和盗版磁带的劣质的塑料棱板房。民兵队总是跟在村长庆的身后,前呼后拥,扛着铁锨和镢头,像将军身后的士兵扛着枪。他们走到那儿,村长往路边上站一会,闭着一只眼瞄上一阵,指着一样东西只说一个字
——扒。
那东西的主人还没醒过神儿,民兵队就呼啦一下,把那东西推翻扒倒了,尘烟腾腾了。
老二是民兵队的成员之一。
老二统共亲手扒过9间房子、14家柜台、16个锅灶和饭店的6个简易水泥吃饭桌。这一天傍黑的时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粪尿,金莲没有让他进灶房。金莲自己到灶房烧了菜和汤,馍是到街上买的热烧饼,一家人正吃饭时,老二说村长让扒掉店头上的半间房,说完就又低头吃他的烧过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并不要与谁商量似的。
老大说不扒不行?
老二乜一眼老大说,当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叹了一口长气,说那你在村长鞍前马后干啥?不是白在民兵队里干了,知道村人们骂你啥吗?
老二偏头瞟着老大,说知道哩,骂让他们骂去。
老大说,骂你们是村长喂的狗哩。
老二说,管他狗啊猪的,有一天我当了民兵队的队长,看他谁还敢骂。吃了一口烧饼,又说,奶奶的x,当了民兵队的队长,刘街成了镇,设立派出所,我要成了派出所的所长,那些骂我的人不给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说啥了。老二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白。当年父母死后,老大十几岁就退学下来,挣工分种地,供老二读书。老二在初一年级升级考试中,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人民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老二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
——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老二的只有1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老二读书供到高中毕业,可老大坚信老二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水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老二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干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血红带着腥气投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绛色。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院落坐在门口上,老二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老二抬头惊异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水嫩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日映衬着,那张脸就红得似乎将有颜色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皮肤下,因激动而跳荡的脉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色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老大憨厚着一张笨脸说,老二是民兵队的人,专管扒房哩,我们该支持着兄弟呢。
金莲端碗喝了一口汤,亦冷亦热地说,兄弟要干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没意见。
老大无话可说了,想说话的嘴僵僵圆圆在半空中。老二放下了手中的碗唤,嫂子。
金莲没有应。金莲起身走进灶房,把铝制的汤锅端过来,如主妇一样朝老大碗里舀了一勺汤,给老二添了半碗汤,剩下的刮着锅底倒进了自己碗,然后仰头一喝,就往门外走去了。
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个月的温和作派判若两人。老二听到了她在院里趟着日光如趟过河水样的哗哗啦啦,闻到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刘街的姑女和年轻媳妇们都有的那种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袭过来。他急忙地问哥说,嫂子去哪儿?老大摇了一下头,他便忙不迭儿站起来,
——嫂,你去哪?
金莲立在过道下,
——我去找村长。
老二跟到了院落里,
——村长脾气不好,扒就扒了嘛。
金莲半旋着扭了一下头。
——就扒了?私人的房子,扒了也得赔个啥儿哩。
老二往前冲了两步,又急急地闸住脚,
——你去。你去找村长是断我前程呢。
金莲慢慢地把身子全都转过来,
——我没去过村长家。我嫁到你们家还没去过村长家,我去村长家坐坐总行吧?
大街上因为扩街工程,到处都破破烂烂,路两侧堆的碎砖乱瓦和石渣土堆,相互扯着连着,把街面挤得又瘦又细,被阻拦在土堆下和石渣缝里的柳絮、杨花,滚成球儿如丰收落地的棉花一样。那些为了不影响生意的店店铺铺,迅速把扒掉的摊位、建筑朝后缩了几米,又重新开张营业起来。有的借机索性重新盖房,几天的工夫,新的饭铺、店铺就站在了路边,墙壁上镶满了花花绿绿的磁砖,装了彩色滚动的营业灯,为街道凭空增加了许多颜色。金莲走在落日的街上,经营了一天的商店的关门声和推着凉皮、馄饨、泡馍、拉面等当地小吃餐车的车轮滚动声,和着街上的说笑、吵闹声,混合成一股泥黄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流过去。她是第一次要去村长家。刘街倘若是一个国,村长就是这个国家的皇上或总统,刘街如果是兵营,村长就是这座兵营的总司令,若刘街仅仅是一个大家族,那村长也是这个大家族中的老族长,德高望重的祖爷爷。说到天东地西,刘街老大的新媳妇,刚二十岁的山里姑女金莲,她都是不该独自去见村长的,不该去找村长论说长短的。
然而她去了。
金莲之所以壮胆贸然地去找村长,是因为金莲的媒人和村长媳妇纠缠有远门的表亲,媒人又和金莲的娘纠缠着表亲,千丝万缕,终能找到一牵之线。另一方面,自那一日她没有向老二质问出她想问的话,三天的后悔之后,她就不再想去问了。她发现老二那次进货回来,给老大捎了许多中药。初开始,老大每天半夜偷偷下床熬药,蹲在灶房偷喝。一天夜里小解,金莲出门见了,问你贼着喝药治啥儿病哩?老大尴尬一阵,涎着脸说,我们不说受活,可总得有个娃儿。金莲看着药锅说是老二给你买的?
答是他从武汉捎的。自此,金莲就再也没有了质问老二的打算。她开始从内心里怨恨老二,就像没有仇人的人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仇人一样,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或是白日里独自时候,她把老二想象成自己千仇万恨的一个敌人,想象着如何地报复老二,如何地让老二臣服于己,如何地对她言听计从。有一个时候,老大正在灶房熬药,她想到在一个雨天,她在路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坑内灌满雨水,让老二路过时候落进坑里,哭爹叫娘的唤着救人,然后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个水坑的边上。她为这样想象的情节激动不已,为自己站到水坑边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感到身上有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舒畅。那时候,老大熬的药味苦香香地从门口飘进深夜的屋子里,忙了一天的老二,在另一间屋里睡得鼾声如雷,而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为她的想象不能自制。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水坑边上,老二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时,当她伸手拉住老二那冰凉水湿的大手时,浑身一阵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间,明白了男女之情给女人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个啥儿模样,啥儿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与忧伤,寂寞与悲凉,都是由她自己选定的,至少说最为重要的主张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却愿意把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全都归罪给老二。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父母,不恨刘街的繁华,也不恨她娘家后山的偏野。她只恨老二。只有恨老二的时候,她才感到一种婚姻的快活与幸福。
她想她就是为了恨老二才嫁与老大的,不恨老二她就白嫁给老大了,尽管那些黑紫白亮的仇恨,在天亮之后,在见了老二之后,都无可奈何地风吹云散,化作乡间日常如叔嫂间的敬重,她也还是愿意那仇恨在想象中一日一日地肿胀起来。她想去见见村长,哪怕仅仅见上一面,说一句平淡无味的话,如问你吃饭没有,答我吃过了,即便这样她也决计要往村长家里去上一趟。她要把对老二那种想象的仇恨从黑夜引进白天,从幻想引进现实。她想让老二真的掉进一个水坑,朝她伸出呼救的手呢。
村长家住在刘街东侧的第三条胡同,因了那胡同细长无比,宛若一根鸡肠,就叫了鸡肠胡同。鸡肠和猪肠似的街道相连的口上,就是村长的家,新起的瓦屋、砖灰院墙和青石门楼,使得村长家很有一股威凛之气。金莲知道村长媳妇长年有病,瘫在床上,是著名的刘街的病秧子。她在街上买了几斤糕点、水果提在手里。
不消说,村长家不缺水果和糕点,可她想她初来面见,她不能不提一些糕点和水果。到村长家院落时,村长正在黄昏中吃着夜饭,一碗玉蜀黍汤端在手上,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卡着碗沿和碗底,小拇指相对碗肚夹了一小碟儿菜,菜是葱花炒熟的黄豆酱。另一只手,拿了筷子还夹了一个冷白馍。金莲见了村长没有叫村长,她叫了一声表姑夫,村长愣眼看她时,她说我是街北老大的媳妇呀,是民兵队里老二的嫂。
村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借着村长家拧在一棵桐上一百瓦的灯泡光,金莲看见村长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矮人儿老大的媳妇哩,就那么久长久远地盯望着,如盯着一个陈宅老桌上摆的花瓶儿。她说我表姑住在哪个屋?这时一声沙哑沉暗的谁呀
——从她面前的上房飘出来,她就看见村长的媳妇出现在了屋门口。望见村长的媳妇时,金莲身上当的一声响,所有脉管中的血液都凝着不动了。王奶给她说过村长媳妇是瘫子,可她没有想到村长的媳妇竟瘫到了须把双手穿在两只鞋里当成双脚,才能在那专门为她铺的水泥地上挪动着走。她看见村长媳妇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旱地的裂口一样深。
不足45岁的人,仿佛已经过了60岁。金莲吃惊着,偷看了一眼已是副乡长的村长庆,忽然之间她就可怜起了村长来,想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能把集贸市场搬到村街上,让全村两千多口人,几年间家家都住瓦屋、吃白馍的人,走到街上谁见了都想和他说话的人,原来过的却是这样的日子哟。她听着村长平淡的吃馍喝汤声,叫了村长媳妇一声大表姑,走进屋里,放下东西,说了娘和媒人的关系,提醒了媒人和村长媳妇的关系,村长媳妇立刻热情起来,仰头拉着金莲的手,劈头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大,他的那号病,好了吗?
金莲不知该回答啥儿了。她想说老大正在熬药治着呢,这时候村长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厉声说不好他还会结婚吗。
村长媳妇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她拉着金莲坐在她身边的一张凳子上,又要挪着身子去给金莲取苹果。金莲追到里间屋的门口才将她拦下来。就在那隔着一条鸳鸯戏水图案的布帘撩开又落下的眨眼间,金莲看见了那屋里摆着两张床,一张低的只有矮凳一般高,地铺一般,不消说是村长媳妇的,另一张有床头的单床靠在墙里边,不消说那是村长的。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床,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床睡。好在这念头一闪即逝,被一股潮腐稠滞的怪味给挤走了。那是一种金莲在娘家村里常闻的那种住在低矮的屋内,又懒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霉臭味。她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这种浑浊的气味了。她有些恶心,可想到这是村长家,想到自己娘家村十户八九都有这气味,便忍着恶心,若无其事地和村长媳妇退回来坐到门口的凳子上。
村长媳妇好久没人和她说话了。金莲陪着她说了许多的话,说了她娘家的山,娘家的水,娘家的庄稼和树木,牲畜和村人,当转回话题要说刘街时,村长吃完了饭,他的姑女月穿着一条刘街只有金莲卖过的那种灰呢毛裙从厢厦屋里出来了。
村长冷言问月,你去哪?
姑女说出去走走。
村长恶语道把裙子脱了。
姑女嘟囔说街上许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长说敢踏进那些歌厅舞厅我打断你的腿。
姑女说我到我同学家里还不行?
村长说去把你娘的屎盆倒了再出门。
姑女说我前天才倒过,咋又轮到我倒了?
村长说我就偏要让你倒,看你那个衣裳架儿,还真的以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着身子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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