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又脑血栓,活人如同死人,忽然觉到,世界果真在他身边毁了,留下他是何等的落寞!
孩娃儿是今夏落水淹死的。年幼不能入坟,暂丘在自家田头。张老师做活累了,总在这田头喘气。孩娃也仿佛在伴他坐着。今日亦然。张老师把目光落在孩的丘墓上,两眼就热热辣辣。孩娃似乎是猛然大的,几年前就懂了世间一切之难。夜里睡在爹的脚头,抱一双大脚暖在怀里,早上早早起床,在院落秋扫黄叶,夏天扫尘。张老师往田里送粪,他随其后挑一双小筐;张老师割麦,他持一张镰刀,在麦田忙碌。歇的时候,张老师唤,强,来捶捶背。他的两只小手敲鼓样捶在他的肩上,均匀有力。在校读书,也不用逼迫,做不完作业,饭端在面前,也决然不接饭碗。如今,这碎琐的一切,都气泡样在张老师脑里浮动,一脑都是儿子强的映样。
面前的坟,是一堆圆圆的黄土,陌人路过,并看不出那里边埋了生命。冬天的季节,叶落草枯,世界是黄褐褐的颜色。染得人心也黄褐褐一片。小坟丘上,当年就有过野草凄凄,如今的几蓬干草,罩稀笼疏,露出坟土表面结的干皮,皱皱地如老人的脸。张老师从儿的坟上掐一枝干蒿含在嘴里,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涩味。坟脚头那棵细筷似的蒿草,供他这样品嚼了十数次,已经被掐得无枝无梢。这样嚼的时候,张老师看见,这几年,老母亲立在村头的柳树下,一手扶着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唤,强——回来吃饭,给你烙了油馍。太阳在柳树下很显光亮,唤的时候,母亲的脸上,跳荡着通红的天伦之乐。或者一声,或者两声,决然不过三声。强就从村口田野跳荡出来,麻雀一样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朦,村街上是深重的宁静,来唤强的,是他的母亲。梅就立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用被乡下人称为蛮音的普通话叫,强子——回来!强子——回来!这时候不叫够三声,强决然不会回来。回来了必然是钻了人家的猪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头顶着草棒,身染着黄土,悄悄溜过梅的身边。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话,你要把自己变成猪呀!强胆怯地立在梅的身边,她伸手要打时,手却从空中迟缓而下,捡去他头上的草棒,拍落他身上的灰。完事了。这时候,她的双眼会有些迷茫,映两个月亮和几粒星星,还有一张孩子的脸。有的时候,她会蹲下来,扶着孩子的肩头突然说,想回到城里去吗?
强说我不去,我不离爸爸,不也离奶奶。
梅扶着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会,说睡吧,你不去,妈也不走,妈也不舍得你爸你奶。就扯着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闩门声。
眼下,都彻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烟尘飘忽。留在张老师眼前的,就是这个箩筐一样的坟丘。梅走的头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树绿,朗朗星辰,点缀在天空,梅突然说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老师说能过的,有强在身边,日子就有意义。梅说苦了孩子。张老师说苦些好,苦些他长大就知道人活着不易。梅说我怕他学习不好,张老师说不会的,他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块穷地,让他考离你们家近的学院,考取了也是一个照应。
因时势和经济,想赚些钱来,她决定回去,进些乡下可销的货来。也许她还有别的事也难以料说。总之她要回去。那夜,强已睡了。她在他床边直坐到天晓,张老师催说走吧,要赶头班汽车。她便低下头来,说将来咱们一家能回城里那该多好。张老师说娅梅,你想返城了吗?她反而难以果断,拿手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在张家营待了将近二十年,二十年哟,回城也不会再成为城里的人。只是说说,我不会离开张家营,不会离开孩子和你。
她没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将再也见不到她的儿子。把手从孩子脸上拿开时,就是永别。张老师去给儿子塞拽线织蚊帐时,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不让妈妈走,不让妈妈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过身子,说妈去看你姥爷,半月后回来。
那时强的小手,热暖暖烫心。眼下,都冷了。腊月把坟丘冻得冰硬,怕那双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触即粉的枯土。张老师望着儿子的坟丘,看见的竟是一只未及死去的蚂蚱,正在蒿草棵上,艰难地走着它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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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坟丘面前,张老师推敲娅梅有明确的回乡之念,似乎是在他们费尽千辛,熬了许多灯油,合写了那部小说欢乐家园被焚以后,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总之,麦场上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们一年的劳作,烧掉了他们无意间放在线杆边上的欢乐家园的30万字的书稿,也烧掉了许多久留乡土社会的信心。望着那被村人救灭的一场麦火,想起了挂在线杆上自己和娅梅多少年的一片心血,走将过去,才看见灰黑中,连线杆都成了一根三段的碳棍,哪还有欢乐家园的书稿。后来几经努力,由她执笔,强打精神将书稿又写了三分有一,出版社方面,忽然来了一封信说,国家要开展一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欢乐家园的出版计划被撤消去了,就连出版社是否能够保存,都亦难说了。面对那封来信和又是一叠的书稿,天元看到娅梅第一次有了眼泪。晚上躺在床上,枕着天元的胳膊,又想到一年的粮食化为灰烬,彼此商量去谁家借粮度日的时候,她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没想到日子会过到借粮的份上。”
也许那时,她就已开始想到省城的诸多好处。两相比较,当然省城不需为糊口犯难,一月下来,手持粮本到粮站买粮也就是了。待到果真挑着担子,一道去亲戚家借粮回来,夫妻再也不需商议欢乐家园中的一应事情。一路上说的道的,都是来年如何把地种好,争取自己不仅丰衣足食,还能有所节余,将粮食还给人家,计计划划,很见夫妻间的情感。可是来年,风不调雨不顺,不要说还人家的粮食,就是自家的口粮,怕也是朝不保夕。收玉米时候,她走在枯干的旱秋里,看着台子地精瘦的玉米棒儿,说:
“天元,怎么回事,我忽然特别想家,每夜都梦见父亲死了。临终前他手指着咱们这块玉米地,泪水涟涟,却说不出什么话儿。”
他说:“要么你回家看看。”
她说:“回家我就想做些生意。日子逼着,社会也朝这发展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们不做些生意,不说人傻人精,你说日子总不能连粮食也东拼西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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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炸从坟丘的蒿草上走下来,爬上张老师的鞋,爬上张老师的脚。张老师微微一怔,从地上站起来,天色愈发阴沉。乌云流水一样地向西北运行。风也冷的可以,枯草在坟上嗖嗖摆动。曾经一次,儿子强为捉蚂蚱,误了午间的饭时,直到日将西暮,才提一串蚂蚱回家。那时候他欢蹦乱跳,如同生活在阳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鱼。今天,这都已成为过去,不像过去的季节。季节无休无止。而儿子却像枯在季节初的幼苗,还没有真正体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说能见夏秋冬三季的风光了。张老师弯下腰,把脚面的蚂蚱捉住,放在儿子坟墓避风面的一个窝里,又从身边揪一把干草盖在蚂蚱身上。权作为送给儿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儿子一道安全过冬。就挑起粪筐,转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捱黑还能送两担粪来。
回村的路上,张老师见了住村前的张昌旺。昌旺大张老师十余岁,独自孤在路边蹲着,一脸愁事,却说没有什么事情。然张老师从他身边过去很远,他却又叫住张老师,说张老师,我不想活了,日子没法儿过。尔后又说,中饭时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闹腾起来。老二说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檩条,老大说弟比他多分一棵树苗。老二说树苗值多少钱一棵,也不过三块五块,可檩条却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说檩条再值钱也是死的,而树是活的,长大了一百二百也能卖。先吵后打,把家里锅都砸了。昌旺说张老师,你识文断字,我就给你一人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张家营一方小地,数十户人家,各户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瞒不过村人耳目。张老师知道,昌旺家不仅儿子不孝,儿媳指桑骂槐地对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饭。几间房子分给了孩子,又上有双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疯痴人,日子的那种艰难,非一言能尽。张老师搁下担子,劝说昌旺许多道理,最后说,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艰辛,大江大河你都过了,几句争绊还值得短见一场。
“日子,实在没有味道了张老师。”
“你死了双老咋办?谁来养活?”
“村长不是讲过谁死了替谁将老人送终吗?”
说这话时,昌旺打量着张老师的脸,仿佛责怪他的忘性。可张老师听了这话,心里顿生一个闪晃,突然觉到有一样东西,很贵重的,说不清是灾是福,自己正犹豫时,别人已经有心去将那东西拿回家里。张老师猛然觉到,那东西是自己的,现在昌旺叔要来拿去。他对昌旺说,你千万考虑清楚,你走了一身轻松,上老下小村里照看不错,到底别人替继不了你。婶她疯傻,谁来给老人送水端饭?谁来给老人缝补拆洗?你的孩娃为分家闹个天翻,哪还有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这个。”
路前是麦田片片,绿油油很见生机。昌旺家的地正对着他们。昌旺舍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麦就肥头大耳,绿成极厚的黑色,明显摆出与众不同的势力,好像三朝两日,就打算泛浆扬花。望着好些土地,昌旺就如望着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烟,也不停地叹气,末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说咳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给昌旺说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书本上印刷的话语,初听时很能感人,仔细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谎话。最后离开昌旺叔,连张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那些话对人世有多少语意。他走时昌旺叔还在那孤单坐着,阴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头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腊月,萧条得伤心,一片树木没有一丝绿色,连枯叶也不挂树枝。林地里的路是随树稀疏而弯,扭扭绕绕,极像一挂鸡肠。林里有乌鸦的叫声,沙哑黑暗,响起来吵醒世界。落下去林地又一片死寂。张老师在林地弯着步子,觉得格外地对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着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泽,他已决然不会想到去死。家庭中鸡零狗碎的不快,伤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头,决非今日产生。人在世间,谁没有上百次思想生死,无非都没有实施的勇气罢了。或者说,没有机会而已。这种想死的种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处于隐伏状态,到了有风有雨,是随时都要复萌。小李村的人被张家营打死了,明日公安局来张家营领走凶手。领走的是凶手,留下的却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该是一种轻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断,被张老师一席话,劝得退让三步。张老师这时才想到,人却是这样自私,连死也要通力去争。他有些庆幸昌旺叔对日子的留恋,也感到是自己断了人家前程。虽说是死,却是替村人解难慷慨,让张家营铭记后世,也让张家营接过死者摆脱不掉的困扰。
可是,昌旺叔退却了,他对人生还恋有偏爱。
怀着一丝惬意,张老师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带些怪怨的轻快,仿佛萌发的草坡,一时间绿厚起来,终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机。走出林地,来到村口,胡同中围了许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愤愤的骂咧。走至人群边上,寻着缝隙望去,才见大冈的女人,在抱着大冈的腿哭。大冈的女儿,是张老师教过的学生,因为爹的生意忙乱,要做一把帮手,读到十岁就退学回家,这一会也拉着爹的袄角,泪流涟涟,又默不作声。大冈却不哭,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叫,说村长他妈的说话不做数了,我去找他,说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说我前几天打架压根不在家,说我是怕还信用社的贷款才想到了死。他妈的,生意赔了,弄得连死都不成,我去哪弄两万块钱还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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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虽然敦敦笃笃,可也有怒火中烧的时候。怒火中烧便招致了大祸临头。
村长家被招呼开了门,走出一个微胖的女子,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袄。这才明白,村长家请了保姆,原来并不是谣传。村长的孙子老么都已八岁,是用不着照看的,村长的媳妇也才人至中年,无病无灾,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饭又是好手。据说这保姆曾帮人开过饭庄,转眼之间,能烧出十几个菜来,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这一点就强了村长媳妇。不消说人也年轻,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气力。村长家有洗衣机,可村里除了过年过节,却总是停电。这一点村长没有办法,县长也无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长媳妇。保姆毕竟年轻,脸上含着许多水嫩,看上去也顺心可意。问她村长在家吗?她没有说话,回屋去了一会,出来说让你进去了。
村长家承包了一个砖窑,没人敢包的时候村长包了,应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老话。眼下那砖窑已经发展为砖厂,不仅四邻八村盖房要用那砖,就连县委县政府盖办公大楼,也得来砖厂拉货。更要紧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无几,其余皆在砖厂做工。这砖厂给村长家带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过问,确实因为砖厂,村人才大都盖了瓦房,却是铁的事实。因此村人拥戴村长如同拥戴一个党和救命菩萨。把国家对人的教育具体化、实在化了,这也是乡村只能有的做法。进了村长家,上了楼去,村长极平易近人地让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红的碳火推到会客室的中央,说有事?
说没啥儿事。
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瞌睡。楼外的腊月,却是冷到公平,无论山上、梁背还是张家营别人的住户,都阻挡不了腊月的到来。村长坐在藤椅上,打了一个哈欠,笑笑说不会没事吧,才如实地告诉村长说: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村长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红叶,咂了一口。
“不会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儿胆?”
“一时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演唱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待?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生气的却是游戏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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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混成一种濛濛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爬在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还明明活着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去小便。黄一步一步爬着,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黄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黄小溲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独。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解放前的时候,张家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解放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四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两元的费用,长期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是人见了,都说返城的知青在乡下呆傻了,连过马路走人行横道都不知道了。张老师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说:“你不留恋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
有你这句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