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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十章/真正的大结局(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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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议搭配BGM:孤独的脚印03分56秒版】

    嬴政赶到赵姬寝殿时,珠帘空垂, 楹纱悄静。赵姬就紧闭着眼面色惨白地昏睡于床榻之上, 呼吸轻微。

    他眼见还有侍女跪在地上,用麻布擦拭着一滩血迹, 心头直觉不对劲, 眉间一皱。

    “发生了何事?”

    旁立着服侍厚裳襦裙花色缀莲的女婢, 白面桃李薄施粉黛,咬着朱红双唇犹豫了一霎。

    “刚……刚素人在太后面前饮鸩自裁, 然、然后, 太后就倒下了……”

    她说着, 吞吞吐吐轻若蚊蝇。

    “素人?”

    “对。侍奉了太后好多年的那位姐姐。”

    被这么一提醒, 嬴政有了隐隐的印象,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面色凝沉。

    大殿里人进人出, 有的端着热水有的拿着巾帕有的传唤御医有的熬煮药汁, 动静不停,一片纷乱。

    他按压了压酸涩眉头,微微叹了口气,无言地坐在床榻,守着仿似陷于梦魇的赵姬。

    他至亲至疏的生母。

    “太后……”

    耳旁隐有谁温软之声, 破开万千重雾, 犹如划过一道道漫溯芳草的清凌春波。

    “素……人……”

    赵姬神思郁结着, 却慢慢地呓语出了声。飘忽如云。

    “太后, 该醒啦, 您说得今儿要启程去洛阳呢!终于能出雍城了,哎,她们都说洛阳繁华得跟梦一样,太后,你说你说,这可是真的?……”

    “好吵。”

    “嘻嘻……我这不是心里头替太后高兴嘛,这雍城几个月不见阳光的,呆得人都发霉了~”

    “我怎么没见着霉?”

    “太后你就别开我玩笑啦!这霉啊,跟心病一样,全在里头,外边看不出一点分毫。”

    “你也有心病?”

    “我没有,太后你不是有嘛。我这是……替你担心呀……”

    ……

    “怎么,我送你的这根衔珠海棠白玉钗不喜欢?还是说……你喜欢这洒金珠蕊鸾凤簪?”

    “不不不,前面一个,前面一个就挺好的……”

    “那怎么看着不喜?”

    “奴婢……奴婢只是不知如何回礼才好……”

    “哈……堂堂大秦太后,要什么回礼?你收着便好。”

    “等等!太、太后,这……这送你。”

    “你绣的两个猴屁股挺好看的。”

    “不是猴屁股!是鸳鸯啊!”

    “……”

    “就一张破帕子,要……要是太后嫌寒酸,还给我也行。”

    “没说不喜欢。”

    “嗯?”

    “下回我送你什么,收着便是,不必想着如何回礼。你姊姊……从来收得干脆利落,不会忸怩。”

    “我……知道了。”

    ……

    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记忆里纠缠过一针一线,将所有往事缝得密密麻麻,连串难忘。

    那孩子从来笑得天真烂漫,如同不朽朝阳,如同明媚春光,可就是这样的孩子,最后却执着蛇纹青铜樽,笑得惨烈而无畏,烛影投洒下一半阴翳一半明亮,犹如暗蛇直勾勾盯着她。

    “素人……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太后,我有一事瞒了你。”

    “什么?”

    “我害死了人。”

    那时赵姬就静静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衣目光清明的少女,当年的孩子已然长成,用最美的年华换来了这几年的朝夕相伴宠辱与共。

    “怕什么。”她挑起了眉,带着世事看尽的清冷,却也带着不自知的宽慰。

    “我也害死过人。”

    嫪毐,两个小儿子,涉及谋反的将臣,还有那一人……不都是她害死的?

    坐得越高,便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事,你阻止不了,也抵抗不了。

    素人摇了摇头,眸底不知为何慢慢噙了泪,笑得越发自嘲痴狂,像是什么在冲破牢笼呼之欲出。

    “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成为像你一般的人……可到底,我还是走错了。”

    她执酒敬着,“如今,也是该有个了断了。”

    “你在胡说什么?”

    素人定定看着她,半晌含泪一笑,仰起秀白凝霜的脖颈,喉头一动,便将樽中酒一饮而下。

    似热泪滚滚,浇灌过每寸肺腑。

    “听闻姐姐生时,常为太后跳舞……如今,我便也为你跳支舞吧……”

    她的神情带着某种凝重和一往无悔的决意,长袖款款时横绫似浪,一卷红尘舞出了个水花,似哭似笑。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她哀唱着,平仰过身一腿抬起,漫漫水袖往两旁飞振,便叠了涟漪万波。波光凌凌。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莲步轻移羽袖生风,腰肢酥软似梦中月影,云烟迷离。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素人回过头来,看着赵姬那呼吸一滞的怔怔神情,似带着复仇快感,唇角勾起了一笑。

    天真中自带三分邪意,温软中自带三分冰冷。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她旋步转身,脚尖轻盈一点,袖纱晃动织成了一出天女散花。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唔啊!”

    最后一个款款收尾,她身子一斜两袖没能收回来,脚步亦是滑了开去,砰地一声便重重摔倒在地,磕破额角,冒出血珠。

    “怎么这么不小心?”

    赵姬低斥着,迎了上去将她扶起,待瞧见那人嘴角血渍时,却是浑身僵住如陷冰窟。

    “你……”

    素人呛咳了咳,眸色开始恍惚,却仍带着笑,笑意扩得越来越大,似心间爆裂而焚了一场盛世烟花。纷纷扬扬,华美高彩至极,亦余烟灰烬悲凉至极。

    “我在杯中下了毒。”

    她喉头含血。声音嘶哑。

    方才为了加快毒发速度,她特意跳了一支舞。行至如今,早已毒入肺腑再难相救。

    这出舞,便是她为了眼下这刻精心准备的。

    从一开始,她就算好了要死在那人面前。

    死在那人怀里。

    “太后……我跳得漂亮,还是姊姊……跳得漂亮?”

    那一声质询唤醒了尘封如棺的不堪回忆,在心头激荡着,叫人逃避不得。

    赵姬一怔,扶着她双臂微颤,双唇轻翻便想起身叫人,却被素人一把扯下。

    眸光对视着,没了娇俏,只剩一字一句对峙间的寒意。

    “别走……我要你看着我!”

    她攥紧了赵姬的皓腕,大咳着吐出一滩血,染尽绢绸素纱。

    “我不管你发现什么,怎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赵姬厉了声扬起眼角厚厚暗红眼线,刹那威势尽显,丹蔻指甲更是掐紧了素人的胳膊。

    “有什么冲我来,我担得起。谁叫你服的毒?!”

    “你害死姐姐,骗了我这么多年……”

    素人攥着赵姬的手渐渐失了力气,一指指地缓缓松开。像纠葛纵深的恩怨藤萝,被风轻轻一吹,就无力地从紧紧死扒的石壁上揭了下来。

    “我不会再信你。”

    不信那人的忏悔,也不信那人的好意。

    要不是燕太子丹派人来寻她,她恐怕永远也无法知道,当年姐姐究竟是什么死的。

    根本不是什么偶然风寒,也不是什么缠绵病榻。

    她的姊姊,生得最是明艳娇丽的姊姊,最能歌善舞长袖款款的姊姊,与嫪毐混迹床榻私通被捉,引得赵姬勃然大怒,乱棍之下活活打死。

    拖入了坟场。

    从此,黄土尸骨杳无音讯。

    那些宠爱的假象,病逝的借口,都是骗她的。

    从一开始,赵姬就在骗她。

    她对她好是因为姊姊,她对她不好也是因为姊姊。

    所有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是因为姊姊,看着她时温柔与凛厉交织也是因为姊姊!

    无论是爱恨,还是愧疚。

    赵姬害死了丽人。又在她身上找寻那人的影子。

    “荆轲是我引进来的……咳咳,秦王宫的地图……是我给他的……”

    素人笑容越发虚弱,所有怨意都被阖盖成了冬风萧索的一窗霜花。

    “本想让你也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滋味!……奈何……只差一步……”

    眼线是她,内应是她,叛徒也是她。

    那日荆轲在殿上指认时,一瞬她以为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却没想最后那人没有指她,而是指向了她一旁的林渊。

    而后诸事连发,林渊入牢,挟国尉逃狱,而今又落得个仓惶收场。

    这一切,让她苟延残喘侥幸活着,心头却是一日复一日地深重不安。

    她只是想让赵姬也尝尝心头肉被剜去的滋味,她只是想狠狠报复赵姬这么多年的欺骗和隐瞒!她不甘自己像耍猴般被那人耍着,不甘当作个替身被那人望着。

    却从未想过,这一场复仇之火,会涉及无辜。

    “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我和姊姊……一点也不像。”

    素人的眼神越发涣散,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揪着赵姬锦袖,喉中噎着一口气。

    “咳咳!你是乐得见此……还是……不乐得见此?”

    赵姬捂着素人的腹部,脸上因长久面无表情,作不出哭,也作不出哀凉,只有那双黑亮的眸子,泄露了如水淹没的深彻悲伤。

    “别说话……”

    她声音发抖,带上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无助。

    “我这人……收了礼必要还。”

    她和丽人不一样。

    从来不一样。

    “谢你赠我这几年好梦……”

    曾经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自己也是被真心待着的,甚至又或是……爱着的。

    无论以什么形式。什么理由。

    “这条命。我作还礼。”

    她舍不得杀她。能下的最狠的心,就是杀那人的儿子。

    所以你看,从一开始她就输了。

    她不是个合格的复仇者。

    报不了姐姐的仇,报不了自己的仇,最后还把一条命搭上。

    偏生还心甘情愿。

    为的就是那最后一丝可能。

    有没有可能……她死了,赵姬也会痛,也会伤。

    也会如失去嬴政般悲恸难熬?

    若果真如此,她杀不了嬴政,却杀得了自己!

    大仇得报。

    “素……人?”

    “素人?”

    “……素人。”

    回忆的尽头,再无响声。

    窗外朔风刮过,飞雪纷扬。漫天如花。

    再没人会叽叽喳喳地回她,一口一个太后,一口一个奴婢,笑嘻嘻的,像百灵鸟,像莺雀,像照进灰暗中的春光。

    “太后太后,她们怎么都在说出了宫嫁人家的事?”

    “你难道不想?”

    “我就觉得呆在宫里侍奉您挺好的。”

    “你是不想出宫,还是不想嫁人?”

    “我……我都不想。”

    “陪着我,就那么好?”

    “也许不好,但是我想,这就足够了。”

    “傻丫头。”

    “那您就是傻丫头的太后嘻嘻~”

    哪怕盖了厚实的锦被,赵姬在睡梦中还是被冻得牙齿打颤。眼角是几滴无声的温凉泪水。

    这个冬天……

    好冷。

    而此时阎乐那边,却是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不是少主。你们认错了。别跟我!”

    阎乐皱着眉凌厉甩袖,风声呼呼,抬起眼来时满脸不耐。

    “少主,我们都查清楚了,当年那场虐杀,主母以性命换你二人逃出府邸,只是郃儿不识路,逃不远,而你因缘巧合下被卖去大户人家作奴,之后辗转又逃到了洛阳,我等苦苦求寻十多年,如今有缘得以相见,此乃上天垂怜啊!”

    “别叫我、少主!”

    “是,少主。”

    阎乐握起了拳,转身时一拳狠狠挥了过去,杏仁双眼明明最是水意明亮,此时却带着无尽戾气。

    “我说了、别叫我少主!”

    乌孙龙一个后仰接下那拳,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少主功夫不错,只是还缺些火候。属下可效犬马之劳,助为长进。”

    阎乐咬着牙,收回了拳,一语不发地瞪大眼盯着那二人。

    一个说是什么义渠旧部,乌孙龙,一个说是什么他的胞弟,义渠郃。

    他的兄弟,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阎龙。

    他的朋友,从来一个便好。那就是林渊。

    不需要再有其他人闯进他的世界。

    阎乐不知自己怎么出门替百味楼采买些粮食,都会碰上两个怪人。那百味楼幸得有赵高暗中保着才没被官府查封了去,如今他只想守着林渊的遗存,好不叫那人失望。

    阎乐眉头一揪,不由转过身迈开大步。

    义渠郃反射性地想跟上去,却被乌孙龙拦下。

    “大将军,你不追?”

    乌孙龙淡淡摇了摇头,望着阎乐的背影,神思凝虑。

    “这事,还得找另外一人才行。”

    “谁?”

    “赵府大当家。赵高。”

    那夜。

    赵府书房。

    “你是说,阎乐实际上是义渠的少主?”

    “正是。我二人本想前几日便离开咸阳回到房陵,没想正遇见赵公子带着少主回了王都。样貌与主上……极其相似。”

    赵高知道乌孙龙说的是林渊一事了结后,他和杨端和带着阎乐非言,还有林渊尸体回秦复命那日。人群这般拥挤都能撞见,还真是机缘。

    “你可知,义渠氏的存在可是王室大忌?”

    义渠国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秦昭襄王所灭。听闻十几年前三贵把持朝政时,太后、嫪毐、吕不韦不知听了谁的流言,唯恐那义渠臣民举兵造反祸乱秦境,借着王的旨意,下令秘杀早就投降封侯的义渠王族全府,事后命地方官以火灾之名申报朝廷。

    在那之后,虽则真相已然查明,但一切早已为时太晚。

    残存的义渠臣民对赢氏一族恨之入骨,二者视同水火。

    既无法安抚,便只能铲除。

    一错到底,很多时候便是为王者的无可奈何。

    乌孙龙漫不经心地在棋盘边角落了一颗黑子,丝毫不受影响,“我若忌讳,便也不会来寻赵公子,全盘说与你听。”

    “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与我们一样,”他说着一顿,落下了最后一子,抬起面庞时满脸胡茬,举手投足间却尽是成大事者的稳重,淡笑似胸有成竹气势雄浑,“有着这局面上的意思。”

    局面上什么意思?对峙厮杀,包围吞噬。

    黑棋在暗,白棋在明。

    赵高何等聪明,此时什么都不必再说,与那乌孙龙对视一眼,便明了了对方之意。

    干干脆脆一句,“好。”

    义渠遗民如今虽说是苟延残喘,可有这把火,远远比没有好。

    他们想逆反,他想报仇。

    都是赢氏的仇人,有什么合不到一处?

    那晚,他在其后把阎乐也叫入了书房。

    这孩子对人世的腻烦和权斗的厌恶他看在眼里。正是这无休止的斗争害死了林渊。他若是阎乐,他也会恨。

    可他不是。

    他还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

    阎乐踏进书房看见乌孙龙,神色霎时就变得不悦。

    可赵高只消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彼时天色暗沉,风雨如晦,唯有那屋中燃着簇簇的一豆灯火。照亮孤寒永夜。

    他说,“你可想替你渊哥哥报仇?”

    阎乐一愣,点头哑声道了句,“想。”

    死都想。更何况他如今还活着。

    赵高慢慢地对他一笑,乌发高束衬着如玉面庞,明明该俊朗至极,却被那灯影摇曳下照得森寒阴郁的神色,点染上了些许邪逸鬼魅。

    像是朝着阴森地狱,朝着暗沉末路步步行去,却绝不反悔绝不回头的破釜沉舟者。

    一意孤行,没有后路。

    “既然想,那再不愿,也给我活下去。”

    阎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赵高继续说着。

    “记住,要想报仇,你需要的不仅是怒气,还有力量。无止境的力量!”

    他沉着声,看了乌孙龙一眼,望向阎乐的双眸藏着无限深意。

    “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力量。”

    窗外风声呼响,而室内空气如被攫走,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阎乐沉思着。半晌抬头,目色定定,似烁着焚烧烈焰的如豆火光。

    “阿乐知道了。从今日起……我便是义渠少主!”

    赵高挑眉,“还有一个。”

    “……?”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赵高的徒弟。”

    当初林渊一直软磨硬泡叫他收阎乐为徒,他百忙无空,再加着有所顾虑,一直迟迟未应,只将孩子送至武馆学武,偶尔点拨那人几招。

    如今历此大事,既然答应了林渊好好照顾阎乐,他自不会负那人期望。阎乐力大无穷,只要悉心培养,日后必能成为可塑之才!

    阎乐自然知道赵高这话,赋予的究竟是何等重望。

    他深深看了赵高一眼,半跪于地,双手前拱,做了恭敬一揖。

    “师父在上。阎乐拜过。”

    “不必拘礼,照常便是。”说来,他二人也朝夕相处了有好几年,不是亲人却早已胜似亲人。

    赵高随意扬袖一挥,面色平淡,“你该知坐得越高,权力越大,要求便也愈多。今后你不仅要习武,还要识得政论、人策、王道、兵术,此类繁多,甚至还得以假面示人,周旋各方之中,这般,你可能承受?”

    阎乐咬咬牙,似预见了近在咫尺的风雨之势,低着头点了点脑袋,“弟子。谨从师父之命!”

    那一年,赵高向外宣称收阎乐为徒,暗中拉拢各方势力。

    风云跌宕,层浪溅起。

    “高儿……娘……熬不住了……”

    第二年的年节,赵高带着阎乐非言回了陆氏家,彼时陆氏病重,不仅眼盲,脑子还浑浑噩噩,说话颠三倒四,在病榻前拉着赵高的手翻来覆去,只一句话,“娘看不到你生子了……娘记得你娶了妻,姓林是不是?……娘怕是到死,也看不到我赵家后继有人了……”

    陆叔守在一旁,没有指出她早就不是赵家人一话。更没指出,赵高从未娶妻。

    那人,从始至终都是个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赵高在床侧默了良久,半晌思罢,拉过年纪最小的非言,将她的手交到了陆氏掌心。

    “娘,这是你孙女。”

    陆氏早已神志不清,摸着小姑娘的手就一阵感叹,喜极而泣,“哎呀,多大了啊……为娘怎么记不得叫什么了?……我这记性,不行了……不行了啊。”

    “叫……”赵高顿了顿,“叫非言。十二了。”

    “十二?十二是个好年纪……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爹时……也是十二。”

    陆氏低低呢喃着,“赵非言。赵非言。娘记起来了……咱们孙女是叫这个,叫赵非言。好名字。”

    非言不曾有过亲人,见着这般阵势瞬间进退两难浑身僵硬,她抬起头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却无声地摸了摸她的头。

    “喊声大母罢。”

    非言没办法,只得糯糯唤了声,“大母。”

    心情有些奇异。像是被抛在了未曾见过的新世界的门口。

    陆氏老泪纵横,笑得满脸沟壑,层层皱纹。她抓着非言的手,叹了一声。

    “好……好!……”

    那年春天来临前,陆氏一朝病逝,撒手人寰。

    她这辈子受了太多苦,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再嫁后却也没享到多少福。

    一个大儿子没能娶妻生子,一个二儿子没能功成名就。

    赵高为她办了场白事,梨花翻飞漫天飘扬,似落了一地碎琼乱玉。

    赵成守在陆氏灵堂前热泪痛哭,说着今后一定好好听大哥的话,再不胡闹再不乱堵,誓要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再不让娘失望!

    赵高就跪坐在旁边,面色无悲无喜,眸底薄泪如霜。

    非言在旁边好奇问他,“他们说,亲友逝世,世人都会哭。你不哭?”

    赵高轻轻拍了拍非言的头,声音有些哑。

    “真正的哭。是看不见的。”

    非言似懂非懂,“可我觉得,看得见的,也是真正的哭。”

    无论赵成还是赵高,他们所承受的都是毫不掺假的悲伤。

    哀恸而沉重。

    “其实我好像也哭过……”

    她喃喃说着,却倏地沉默了下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密不透风的树林。

    谁的尸体倒地,天地喑哑,哭声干涸。

    这么久以来,她始终无法确定,那一日为林渊哭的,究竟是魏缭,还是她自己。

    她与林渊相交不深,不过寥寥十数日。哪怕一见如故,可身为尉缭子,绝不会、也无法对任何人动容。

    只是如今,她大概想明白了。

    或许她和魏缭残留的神识早就融为一体。再也没有区分。

    她是魏缭。她也不是魏缭。

    这样的她,未尝不是真正的自己。

    “非言。”

    “嗯?”

    “你可有意,做我义女?”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所有行动,有个身份,总归言正名顺。”

    而且。娘还很喜欢她。

    日后若是黄泉见着,听得非言再唤声大母,定也是高兴的。

    非言愣愣的,“可我这辈子,还没给人当过义女。”

    赵高原本还眼眶发红,听着她这话一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我也从未给人当过义父。”

    非言想罢点点头,“我答应你。但是这人世的七情六欲,我是沾不得的。有些事……我恐怕无法做到。”

    赵高摸了摸她的头,神色算不上温情柔软,却也是足够的重视。

    “无碍。你如今这般,便很好。”

    在那之后,赵高借着抚养女儿为由,挡了不少亲事。阎乐与非言也愈走愈近,三人似成了铁铸的桶,为了同个目标默不作声地蓄势待发着。

    赵成领了官职,开始在赵高手下做事。

    阎乐也被赵高引荐入了朝廷,从令史做起慢慢往上爬。

    非言则是在不伤寿限的条件下,不时为赵高几个决定小小地询问天命,辅佐求路。

    而此时的嬴政,开始蓄力向六国大肆挞伐,完全不知多年后全盘崩坏的种子,早在一开始就已种下。

    秦王政十九年,嬴政三十一岁。太后赵姬死于咸阳宫,沉疴病深形销骨立,再没了那副雍容华贵的艳丽模样。死时她徒然睁着两眼,神色茫茫,道了句,“雪……好大的雪……”

    她蓦地就哭了出来,年近半百的女人,哭得像个孩子,再没了装腔作势,也没了皇家威严。

    “是你来接我了?……”

    “我好累啊……好冷。这里好冷。”

    她喃喃哭着,哭了许久。最后哭完,呼吸匀长,趋于了安息。

    死时模样定格在半哭半笑。

    “你来了……真好。”

    窗外早没了厚重如席的大雪。

    可她再也看不见春光。

    秦王政二十一年,嬴政三十三岁。秦将王翦率军攻打燕军,攻克燕都。燕王喜和太子丹率领精兵向辽东郡退守。而后王翦归国,秦将李信却追击不舍。

    燕赵几次联盟,燕王喜派人送信至赵,代王公子嘉因着赵国疲弱无力救援,回信与燕王喜,言曰,秦军之所以追得这么紧,就是想得到太子丹。如果燕王能杀了太子丹献给秦王,燕国或许就能保住。

    面对所有人的劝谏之语,燕王喜犹豫再三,不忍下手。

    而对此,燕丹一声不吭,也未挺身而出解救国难。

    他从来只信奉一个道理,死了,一切就都与自己无关了。霸业是别人的,功绩也会是别人的,哪有人会记得你?

    樊姜眼中的那个“大侠”,只是她的幻想。只属于她。

    他燕丹从来不曾自诩为英雄。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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