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那场大雪一连下了三天。风裹着雪直下得天地间混沌一片。
风雪中大小金沟里驶来了车队。车队牛一样在雪上吼叫,车下随着一队队扛枪的兵。兵们都戴着屁帘一样的帽子,随着牛一样吼叫的车,虫子似的向大小金沟蠕动。
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是被那牛一样的吼叫吸引出来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非驴非马非牛,却用四个黑蹄子走路,那吼声忽大忽小,像天边响过的雷鸣。人们驻足观望一会儿,才看见那一列列穿戴奇特的兵们。兵们也说话,人们却听不懂。最后抬眼再望时,就看见了那怪物头顶插着的那面旗,旗是白旗,中间是圈红,人们便联想起自家腌的鸡蛋。
人们听说过日本兵来了中国,还听说过日本兵连张大帅都敢炸。大小金沟的人们对日本人并不陌生,日本浪人在这里开过金矿,可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日本兵。人们醒悟过来之后,便逃也似的跑开了。回到家里,插上门,坐在炕上,捅破窗纸,仍向外望,望着那一队似驴非马的东西费劲地在雪地上吼。指挥官北泽豪一直看到杨家大院,才让车停下来。北泽豪从车上下来,背着手向杨家大院里看了一眼,一招手叫过随在身后的潘翻译官说:“潘君,你的去叫门。”
潘翻译官打量了一下杨家大院,便向杨家大院走来。早有家丁往里通报,说是外面来了一支队伍。杨雨田以为杨宗带着队伍又回来了。他穿鞋下炕的时候,就听见了潘翻译官的叫门声。
他看见潘翻译官时,就怔住了。他是被潘翻译官的装束打扮弄愣的。潘翻译官上身穿着军装,戴着日本兵的军帽,下身却穿着土青色棉裤,棉裤腰一定在腰上挽过了,鼓鼓囊囊的似怀了孕的女人。杨雨田想笑一笑,还没有笑出,目光越过潘翻译官的肩头便看到了车队,和那列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杨雨田马上想到了日本人,顿时灰下脸。这时他看见北泽豪大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北泽豪腰间的指挥刀一摇一晃。北泽豪笑着,杨雨田看见了那笑,下身急急的想尿。北泽豪抬了一下头,看见炮楼里几个家丁把枪探出来对着他们,北泽豪就迅疾地从腰间抽出指挥刀喊了声:“巴嘎。”架在车顶上的机枪就响了,顿时炮楼上那几个举枪的家丁狼哭鬼嚎,爹一声妈一声地从炮楼上滚下来。
杨雨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张着嘴巴,惴惴地喘。北泽豪把刀又插入腰间,仰起头大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把杨雨田从地上扶起来,拍着杨雨田的胸说:“你是良民,要枪何用”他冲身后一挥手,跑过来几个日本兵爬上炮楼,车顶上那面旗也插在了炮楼顶端,在风雪中欢跳着抖。
杨雨田眼睛就一黑,他心想,日本人来了。
北泽豪说:“你不请我们到家一坐”
杨雨田看着这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心里哀号一声,他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冲北泽豪伸了伸手。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便随着杨雨田往堂屋里走去。
那个大雪天的黄昏,大金沟所有的村民都被集中到了杨家大院。北泽豪命令两个日本兵拖来墙脚放着的马车,他站在上面说一句,潘翻译官站在车上翻译一句。
北泽豪说:“我们是日本天皇派来的——”
北泽豪还说:“你们都是良民,以后要叫我们太君。”
两只狗一黑一黄,不知深浅地在雪地上追逐,极亢奋地吠叫。北泽豪又说:“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啦,杨先生是保长了,你们以后就听他的——”
杨雨田站在潘翻译官身后,他不知自己笑好还是不笑好,就那么难受地看着众人。
人们袖着手,缩着脖,新奇地看这些日本兵。人群里嘈杂又喧闹。孩娃们啼哭着,似乎不明白这大冷的天爹妈把他们抱到外面干什么。有的爹娘就哄孩子:“哭啥,一点也不出息,听听人家说的日本话,跟猫叫春似的。”
北泽豪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挥了一下手,从马车上蹦到地下。潘翻译官就冲杨雨田说:“让他们散了吧。”
杨雨田就冲众人走去,边走边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该干啥就干啥。”
有人就问:“东家,保长是啥官呀?”
杨雨田想了想说:“我也整不太明白,等我整明白了再告诉你们。”
众人就脚高脚低,踩着雪窝一摇一晃地往家里走去。
日本兵有许多,杨家的房子住不下,北泽豪大佐便让杨雨田领着潘翻译官挨家挨户去号房子。有两间房的腾出一间,南北两铺炕的腾出一铺炕。日本兵住进屯子里,屯里的人就觉新鲜。南北炕住着,低头抬头都能看见,熄灯、睡觉,比往日小心了许多。
天刚蒙蒙亮,日本兵便从各家各户走出来,聚到杨家大院墙外,排成几列,扛着枪,绕着院墙跑步,日本兵管这叫军操。杨家大院的空地上,架起了一溜铁锅,木子在锅下燃着,锅上热气蒸腾,出完军操的兵们,围着锅,手执饭盆,热气蒸腾地吃饭。屯里的猪狗大小孩娃围在一旁新鲜地看。猫咬狗叫,娃喊,很热闹的样子。
少尉三甫知良一走进大金沟,鼻子就一酸,他望着熟悉的山岭、土地、天空,心快捷地跳着。他似乎又看见了三婆那张暖和的脸,还有草草那双动情的眼睛。他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吗?
当他站在三婆家门前,他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看到那熟悉的草舍,房檐下挂着黄灿灿的包米棒子、红红的干辣椒时,他的鼻子又酸了一次,他试着喊了一声“干娘”推门探头的是草草,草草只探了一下头,便很快地又关上了门。三甫知良没想到草草竟没认出他来,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又上前两步,颤着声喊:“干娘,草草,我是三甫哇——”
半晌,门又开了。草草立在门里,上下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草草惊讶地叫了一声:“三甫,真的是三甫,娘,三甫哥回来了。”
草草迎出来,她的脸红着,三甫知良又看见了那双深情的目光。三婆趿着鞋张着一双手迎着三甫知良,看了半晌道:“孩子,真的是你?”
三甫一走进三婆家,眼泪便流了下来,几年过去了,这里仍然如故。变化的是三婆老了,草草大了。他此时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对三婆和草草说,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他跪下去,抱住三婆的腿,喊了一声:“干娘——”三婆捧起三甫知良的脸,泪水也盈出了眼眶,她哽咽着道:“孩子,你真的回来了?”
三甫知良五年前随父亲来到中国。他们先到的朝鲜,不久,日本就发兵朝鲜,战争使他们无法在朝鲜待下去。他们便过了鸭绿江,走过长白山,最后来到了大兴安岭。他们来到大金沟,认识的第一家人就是三婆和草草。那时,他们的语言还不通,三婆收留了他们,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三甫知良和父亲便以淘金为生。一住就是几年。后来,父子俩学会了中国话,三婆和草草才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三婆和草草不知道日本是个什么样子,在父子俩的描述中,知道和这里隔着一片海,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并不知道,那个叫广岛的地方是属另外一个国家。三婆想起了自己从山东逃荒到这里艰难,她就想,父子俩也是逃荒才来的吧。
那些日子三婆和草草把他们父子俩当成了一家人。每天,三婆和草草做饭菜。中午的时候,总是草草提着篮子把饭菜送到矿上,等着父子俩从矿井里爬上来。日子平淡,却有滋有味。
事情的变故,是那一年的那场暴风雨。那场暴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那天下午,屯里炸了窝似的都往金矿上跑,边跑边喊:“矿塌了,矿塌了。”
草草正在屋里摘菜,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她想起了三甫父子俩,和母亲说了声,也向矿上跑去。矿果然塌了,雨水正顺着矿上的裂缝“咕咕咚咚”地往矿下淌。屯子里,几乎每家都有在矿上做活的人。人们喊叫着,开始扒矿。草草也在扒矿,她一边扒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可别出啥事,千万别出啥事。矿开得不太深,也不难扒,里面被埋着的人一个个开始露出来。扒出一个草草看一看,不是三甫父子俩,她便疯了似的又扒下去。后来,她终于扒出了父子俩。父子俩抱在一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砸在三甫父亲的头上,三甫的腿也被一块石头压着。草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压在三甫父亲头上那块石头搬开。她不动了,三甫父亲的头已经一片模糊,雨水冲着血水向四面八方流去。
三甫知良叫了一声。她知道,三甫还活着,她背起三甫向家跑去。那一次,三甫的父亲死了,三甫的左腿被砸成了骨折。三婆和草草帮着三甫在后山坡上埋葬了老三甫。三甫因伤病和过度的悲伤,昏迷不醒。
草草上山采来草药,她和娘一起照顾着三甫。她们把饭和药一口口地喂给三甫。三天之后,三甫终于醒过来了,醒过来的三甫号啕大哭,他为父亲的死去悲伤,同时也为三婆和草草感动。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人。那一次他忍不住叫了三婆一声“干娘”三婆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从此,草草每天都要去山里采药。山里人缺医少药,为了生存,他们无师自通地认识山上的草药,知道什么药治什么病。草草把药采回来,该煎的煎,该敷的敷。那一年,草草十六岁,三甫十八岁。三甫的病在三婆和草草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那一天,草草给敷药,她看着三甫肿胀的小腿一天天消瘦下去,她用手抚了一下那小腿,轻声问:“疼吗?”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三甫的眼睛正望着她。她的脸不由地红了。三甫这时大着胆子抓住草草的手,喃喃道:“草草,你真好。”草草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好半晌她才说:“我不好。”于是,就从那一刻起,两个年轻人的心里便多了一份恋情。
草草一天不看一遍三甫的伤腿,便放心不下。三甫一会儿不见草草他就喊:“草草,你干啥呢”草草听见三甫的喊声就来了。她坐在三甫的对面,看着三甫,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就笑了。三甫笑过了,就想起了埋在后山的父亲,还有在广岛的母亲和妹妹。三甫便不笑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三甫的脸上流下来。草草知道三甫伤心了,便抓过三甫的手说:“三甫,你别伤心哩,我给你唱支歌吧。”三甫点点头。
草草就唱道:
山丁子不开花
结红果果
山窝里背风安个家
野鸡下蛋没窝子
冬天来了下大雪
夏天来了下大雨
阴了晴了过日子
冷了暖了有个家
三甫在草草的歌声中,想起了广岛的家。那场台风之后,他们失去了家,他们在广岛流浪。他和父亲搭上了一条外出寻找生路的船。父亲对母亲说:“在家等着,挣了钱就回来。”他不知母亲和妹妹此时在广岛干什么。三甫在歌声中流泪。草草本想让三甫高兴的,没料到三甫哭得更伤心了。她便停了唱歌,痴怔地望着三甫。
三甫伤好以后,大小金沟来淘金的日本人都走了。三甫想起了广岛的母亲和妹妹。
那一天,三甫给三婆跪下了,三甫说回家去看一看,过些日子就回来。
三婆和草草没有理由不让三甫走。三甫走前,在父亲的坟前跪了好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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