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领会了。霎时间心里由领会后的窘迫,升级到激怒乃至暴怒。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是这女孩的错,实际上,一直受委屈的是她。
“塔蕾莎,”他说“我会留下食物,带着谢意。我不需要其他的了。”
“殿下,可我担心他会坚持。”
“告诉他是我说的。”
“大人,您不知道。如果我回去太早他——”
他向下瞥了眼她端盘子的手,头发刚好盖住它们。阿尔萨斯上前一步,捋起她卷曲的长发,女孩手腕和脖颈上青紫的瘀痕让他皱起了眉。
“我明白了,”他说。“那进来吧。”等她进屋,他关上门转向她。
“在这儿待到你觉得合适时再回去找他吧。而且,这些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他示意她坐下,然后拿把椅子坐在她对面,笑着撕下一块面饼。
塔蕾莎惊讶的看着他。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她一边倒着酒,同时放松和感激的神情在她脸上舒展开。很快,她开始轻松的回答阿尔萨斯的问题,而不再仅仅回以一两个礼貌的单字。他们接着聊了几个小时,直到觉得她是时候回去了。等收拾好盘盏,她转向他。
“殿下——我真高兴我们未来的国王这么好心肠。您要选为王后的那位小姐一定非常幸运。”
女孩离开后,他微笑着关上门,在门边靠了一会儿。
他将要选为王后的那位小姐。阿尔萨斯想起和卡莉娅的对话;卡莉娅走运的是,泰瑞纳斯开始怀疑普瑞斯托——那些怀疑无从证实,但足以促使他考虑别的人选。
现在阿尔萨斯快到婚龄——比卡莉娅差点被父王许配给普锐斯托时的年纪还大一岁。他想自己迟早得开始考虑寻找一位未来的王后了。
明天他就要离开,他一刻也不能多待了。
空气中带着冬季的寒气。最后一个灿烂的秋日已经离去,曾经金色红色橙色的树木,现在只剩下枯骨般的秃枝伸向灰色天空。再过几个月,阿尔萨斯就要到十九岁了,他被引荐给了白银之手,并且他早就准备好了。穆拉丁对他的训练在几个月前结束,他现在和乌瑟尔一起操练。虽然感觉不同,但却相似。不过穆拉丁教的是如何专注并积极的去赢得任何一次对抗。而圣骑士却以一种更神圣的态度看待战斗,更看重心态而非战技。阿尔萨斯发现两种方式都有好处,尽管他开始怀疑是否有机会在一场真正的战斗中学以致用。
这个时间阿尔萨斯通常在参加祈祷会,但这次父王去了拜访激流堡,乌瑟尔陪同着他。也就是说阿尔萨斯有了好几个下午的空闲,他可不想浪费,即便天气不怎么好。他驾轻就熟的伏在不败背上奔越林地,地上几寸厚的积雪只使骏马的脚步慢了少许而已。阿尔萨斯可以看到自己和不败呼出的白气。
又开始下雪了,但落下的不是懒洋洋飘洒的轻柔雪花,而是刺痛皮肤的坚硬冰渣。阿尔萨斯皱起眉头继续前行。他对自己说,再跑远一点就回去。他本来可以在巴尼尔牧场停下的,刚刚他就经过那儿;乔罗姆和约瑞姆估计会很有兴趣看到这匹由昔日稚拙小马长成的伟岸骏马。
拜访农场的冲动现在占了主导,阿尔萨斯左腿微微一压,调转方向。马儿顺从的转身,步调完全吻合主人的意愿。雪越来越大,细小的冰针扎进他裸露的皮肤,阿尔萨斯用风帽盖住头,至少有一点保护。不败甩甩头,皮肤抽动着,就跟夏天有虫子烦扰它时一样。它沿路而下,向前伸长脖颈,和而萨斯一样享受着点点滴滴尽情释放的甘甜。
他们很快又开始跳跃,接着一小会以后,骏马享受了温暖的马厩,骑手享受了一杯热茶,然后他们打道回宫。严寒中,阿尔萨斯的脸开始冻僵,戴着上好皮手套的双手也好不到哪去。他用冰冷的手压紧缰绳,强迫手指弯曲,并打起精神配合不败的腾跃——不对,他提醒自己,是飞,他们飞过去,就像——
——除非他们没有飞起来。在最后一霎那,阿尔萨斯害怕的感觉到,不败的后蹄在结冰的石头上溜了一下,马儿剧烈的挣扎,它嘶鸣着,四腿疯狂的试图在空中找到安全的落脚点。阿尔萨斯顿时失声,当锯齿般的岩石——而不是白雪覆盖的草地——以致命的速度扑来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尖叫。他紧紧扯住缰绳,仿佛这样会有用,仿佛什么都会有用——
一个声音刺穿了他的昏迷,他一下子恢复了意识,耳朵里却回响着刺骨的尖啸,就像野兽的利爪在抓着的他脑子。一开始他不能动弹,尽管他的身体一阵阵痉挛着,试图挪向传来可怕嚎叫的方向。终于阿尔萨斯能够坐起来,可剧痛刺穿了他,于是可恶的尖啸声中又加上了他剧烈的喘息声,他意识到自己至少断了一根肋骨,很有可能更多。
雪越下越大,密集的雪片铺天盖地。他只能看见三码以内的事物。他强忍剧痛,举起头试图寻找——
不败。有东西动了一下拉去了他的视线,只见一滩不断扩大的血红液体融化着白雪,在严寒中冒着热气。
“不,”阿尔萨斯喃喃道,挣扎着站起来。世界瞬间变得一片黑暗,他几乎再度失去知觉,全靠意志支撑。缓缓的,他抗击着疼痛和狂风暴雪,努力的挪到了恐惧的马儿身边。
不败用两条完好的强健后腿和破碎的前腿搅动着染红的积雪。看到前腿的惨状,阿尔萨斯胃里一阵翻腾,这双腿曾经笔直修长,洁净而有力,现在却软垂着,折成了可怕的角度,不败不停尝试站起来却再也不能如愿。
大雪慈悲的模糊了这幅景象,滚烫的泪水从阿尔萨斯的两腮滑落。
他用尽全力走向他的坐骑,呜咽着,无力的跪倒在发狂的马儿身边,试图——做什么呢?这不是擦伤,可以快速包扎一下然后领它到温暖的马厩里用热药膏处理。阿尔萨斯把手伸向它的头,想要触碰它,至少给它一点安抚,但不败痛苦的呻吟起来。而他,发出一声哀嚎。
救命。还有乌瑟尔爵士和牧师们——他们也许可以治疗——
心里的剧痛比身体的疼痛更打击这个年轻人。大主教和父王一起去了激流堡,乌瑟尔也是。别的村子可能也有牧师,但阿尔萨斯不知道在哪,而且在这风暴中——
他突然从马儿身边缩回来,闭着眼睛堵着耳朵,整个身躯都因哭泣而颤栗。因为这场风暴,他不可能在不败冻死或重伤而死之前找到牧师。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找到巴尼尔牧场,尽管它不会太远。全世界白茫茫一片,除了垂死的马儿,它因为信赖他而试图跳越覆冰的堤坝,现在却躺在地上搅动着一片冒着热汽的血泊。
阿尔萨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且他不该那么做。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流着泪,竭力使自己看不见听不见自己心爱的坐骑正在遭受剧烈的痛苦,直到不败的挣扎缓慢了下来。他躺在雪地上,腹部鼓胀,因疼痛而翻着白眼。
阿尔萨斯感觉不到自己的脸或腿,但他努力向马儿移动。每次呼吸都带来剧痛,他欢迎这剧痛。都是他的错。他的错。他揽住庞大的马头,一瞬间他恍然还坐在马厩里看着一匹马驹诞生,而不是在雪地里,陪着重伤的坐骑。那时,一切都才开始,不会以这个可怕的,残酷的,并且可以避免的结局告终。
他的泪水滚落到马儿宽阔的腮边。不败颤抖着,棕色的眼睛因无法言喻的痛苦而大睁。阿尔萨斯脱下手套抚摸它粉灰色的口鼻,感受着不败呼吸的温暖。然后,慢慢的,他把骏马的头从自己腿上移开,站起来,用暖过的手摸索着自己的佩剑。他盯着坠落的马,脚陷进了被鲜血融化的积雪中。
“对不起,”他说“非常对不起。”
不败平静的回应他,带着信赖,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并且感到需要。而这不是阿尔萨斯所能承受的,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野,他竭力把眼泪忍回去。
阿尔萨斯举起剑,直直的挥下。
他做的好,至少这次是;严寒中手臂冻僵,本该做不到的,而他一剑穿过了不败的硕大心脏。他感觉着剑锋穿过皮毛,穿过血肉,插碎骨骼,自己钉在了下面的土地上。不败弓了下身子,颤抖着归于平静。
后来风雪渐息,乔罗姆和约瑞姆发现他紧紧环抱着曾经壮美的骏马的尸体,它曾经充满了生命和活力。当年长的男子弯腰抱起王子,阿尔萨斯痛哭失声。
“对不起,孩子,”乔罗姆说,他的嗓音温和得叫人无法承受。“让你受伤了,我为这个意外难过。”
“是的,”阿尔萨斯虚弱的说“意外。它失足了”
“这样的天气也不奇怪,风暴来得快,你还活着真是幸运。来吧——我们把你弄进屋,再派人去宫里报信。”
当农夫的支撑他起来时,阿尔萨斯说“埋了它这儿?那样我可以来看它?”
巴尼尔和儿子交换了下眼神,点点头。“是的,当然。它是匹高贵的骏马。”
阿尔萨斯撑起头看着这匹曾经叫做不败的马的尸体。他会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次意外,因为他无法忍受告诉任何人不败是因他而死。
他在当时当地还立下誓言,如果任何时候有人需要保护——如果为了他人的幸福而必须作出牺牲——他会的。
不管代价如何,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