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扫墓。李光头来到了铁匠铺,站在门口看着童铁匠在里面挥汗如雨地打铁,李光头看了一会儿后挥挥手,像个前来视察的领导那样说:
“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童铁匠放下手里的铁锤,撩起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看着李光头一付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嘴脸走进来,在他童年时搞过男女关系的长凳上舒服地坐下来。童铁匠说:
“你这小王八蛋来干什么?”
李光头嘿嘿笑着说:“我是来要债的。”
“他妈的,”童铁匠甩了甩手里的毛巾“老子什么时候欠你这个小王八蛋债啦?”
李光头还是嘿嘿笑着,他提醒童铁匠:“两个星期前,在澡堂门口,你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童铁匠想不起来了。
李光头得意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说我李光头是个人材,你说你这辈子一定要请我吃一碗三鲜面。”
童铁匠想起来了,他把毛巾挂回脖子上,蛮横地说:“老子是说过这句话,你能怎么样?”
李光头开始拍马屁奉承童铁匠了,他说:“你童铁匠是什么人物?你童铁匠一声吼,刘镇也要抖三抖。你童铁匠说出的话,不会收回吧?”
“你这个小王八蛋。”
童铁匠笑着骂了一声,李光头这么一说,他蛮横不起来了,他想了想后也得意起来,他说,
“我是说这辈子请你吃一碗三鲜面,我这辈子还长着呢,哪天请你吃?我现在还不知道。”
“回答得好!”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一声,然后嘿嘿笑着切入正题了,他说:“这样吧,我不吃你的三鲜面,你把板车借我用一天,就算抵消了三鲜面的债。”
童铁匠不知道李光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说:“你借我的板车干什么?”
“唉!”李光头叹息一声,告诉童铁匠:“我妈要去乡下给我爸扫墓,你知道我妈病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借你的板车把她拉过去。”
李光头说着将手里的输液瓶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指指输液瓶说:“这瓶子干什么?”
“这是军用水壶。”李光头夸张地说,然后他解释起来“去乡下的路太长,太阳又晒着,我妈路上渴了怎么办?瓶子里装上水,让我妈路上喝,这瓶子就是军用水壶啦。”
童铁匠“嗨”地叫了一声,他说:“看不出来,你这个小王八蛋还是个孝子。”
李光头谦虚地笑了笑,举起输液瓶晃了晃,对童铁匠说:“这里面还有多于半两少于一两的葡萄糖营养。”
童铁匠豪爽地说:“看在你是孝子的份上,我把板车借给你啦。”
李光头连声说着谢谢,然后拍拍长凳,又向童铁匠招招手,满脸神秘地让童铁匠坐过来,李光头说:
“我不会白借你的板车,我要报答你,这叫善有善报。”
童铁匠不明白:“什么善有善报?”
李光头悄声说:“林红的屁股”
“噢——”童铁匠恍然大悟了。
满脸神秘的童铁匠坐到了满脸神秘的李光头身旁,李光头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了林红屁股的秘密,说到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李光头的嘴巴不动了。童铁匠等了一会儿,李光头嘴巴重新动起来,说的不是林红的屁股了,说的是赵诗人如何在这关键的时候一把将他揪了上去。童铁匠大失所望,站起来磨拳擦掌,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这王八蛋赵诗人”
虽然对林红的屁股一知半解,童铁匠对李光头仍然是满腔热情,他把板车借给李光头的时候,对李光头说:
“你以后要用板车了,说一声,拉走就是。”
李光头把医院偷来的葡萄糖输液瓶插在衣服口袋里,拉着童铁匠的板车来到了余拔牙面前,他看中了余拔牙的藤条躺椅。他要把余拔牙的藤条躺椅借出来绑在童铁匠的板车上,让李兰舒舒服服地躺着去乡下。
李光头来的时候,余拔牙正躺在他的藤条椅子里昏昏欲睡,李光头把童铁匠的板车往地上响亮地一放,余拔牙吓得浑身一颤,睁开眼睛看到在他面前的是李光头和一辆板车,知道这两个都不是顾客,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李光头继续像个视察的领导那样走到油布雨伞下面,双手背在身后,看看桌子上的钳子,看看桌子上的牙齿。
这时候是文革后期了,革命不再是滚滚洪流,革命是涓涓细流了。余拔牙不需要再用拔错的好牙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拔错的好牙摆在桌子上反而影响他的拔牙声誉。余拔牙与时俱进地又将好牙们藏起来了,和他的钞票们藏在一起,余拔牙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革命的涓涓细流有一天还会变成滚滚洪流,那时候他还得将这些好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李光头盯着桌子看了一会,没有看到好牙,李光头敲敲桌子,大声问躺椅里闭着眼睛的余拔牙:
“好牙呢?那些好牙呢?”
“什么好牙?”余拔牙很不高兴地睁开眼睛。
“就是你拔下的那些好牙,”李光头指指桌子说“以前就放在这张桌子上。”
“放屁。”余拔牙支起身体愤怒地说“我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我余拔牙拔出来的全是坏牙。”
李光头没想到余拔牙如此生气,立刻陪上笑脸,也像余拔牙那样与时俱进了,李光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是,是,你余拔牙从来没有拔过好牙,一定是我记错了。”
李光头说着将那把凳子拉到余拔牙的躺椅前,坐下来开始奉承余拔牙了,就像刚才奉承童铁匠那样,李光头说:
“你余拔牙是方圆百里第一拔,你余拔牙就是闭着眼睛拔,拔出来的也一定是坏牙。”
余拔牙转怒为喜了,他点点头笑着说:“这话说得公道。”
李光头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用话去引导余拔牙:“你余拔牙在这里呆上十多二十来年了,刘镇的姑娘全见过了吧?”
“别说是姑娘,”余拔牙得意地说“刘镇的老太太我也全见过了,谁家的姑娘出嫁了,谁家的老太太出殡了,我当天就知道。”
“你说,”李光头继续引导余拔牙“刘镇的姑娘里面,谁最漂亮?”
“林红,”余拔牙不加思索地说“当然是林红。”
“你说,”李光头嘿嘿笑起来“刘镇上上下下这么多男人里面,谁见过林红的光屁股?”
“是你,”余拔牙伸手指着李光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当仁不让地点点头,低下头悄悄问余拔牙:“你想不想听听林红的屁股?”
哈哈大笑的余拔牙立刻一脸严肃起来,从躺椅里支起身体,对着巷子东张西望了一番,等到近处没人了,悄声对李光头说:
“说!”
余拔牙眼睛闪闪发亮,张开的嘴巴像是在等着天上掉下来馅饼。李光头的嘴巴这时候老谋深算地闭上了,就像我们刘镇某些男群众所说的,这个十五岁的小王八蛋比五十岁的老王八蛋还要精明世故。余拔牙看到李光头的嘴巴紧闭,连条缝都没有了,焦急地催促起来:
“说呀!”
李光头不慌不忙地摸了摸余拔牙的藤条躺椅,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把这躺椅借我用一天,我就把林红屁股的每个毫米都告诉你。”
余拔牙一听要借用他的躺椅,立刻摇头了:“这不行,没有了这躺椅,我余拔牙怎么给顾客拔牙。”
李光头耐心地开导他:“没有了躺椅,还有凳子,别说是坐着,顾客就是站着,也难不倒你这方圆百里第一拔。”
余拔牙嘿嘿笑了两声,他在心里权衡起了利弊,觉得借出去一天的躺椅,换来美人林红屁股的秘密,不失为一桩合算的买卖。余拔牙点头同意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说:
“一天,只借你一天。”
李光头的嘴巴凑到了余拔牙的耳边,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经过了五十六碗三鲜面的锤炼,再经过赵诗人和刘作家文学语言的熏陶,李光头已经把林红的屁股说得出神入化了,说得比天上仙女的屁股还要引人入胜。余拔牙听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风起云涌。当余拔牙的脸上出现听鬼故事的表情时,也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段落来到时,李光头的嘴巴突然不动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他心里打起了油布雨伞的主意。余拔牙急得叫了起来:
“说下去呀。”
李光头抹了一下嘴巴,指指油布雨伞说:“这把伞也要借我用一天。”
“你这是得寸进尺。“余拔牙生气地说:“你借走了我的躺椅,再借走我的伞,只剩下这张桌子,我这堂堂拔牙铺就成了拔光了毛的赤膊麻雀。”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也就是明天没有毛,后天你就有毛了。”
余拔牙好比是读章回小说,读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处,余拔牙心急如焚,只好同意把油布雨伞也借给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两句林红的屁股,接下去余拔牙听到的是赵诗人的手了。余拔牙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满脸疑惑地说:
“怎么会事?林红好端端的屁股怎么就成了赵诗人的手了?”
“我也没办法。”李光头无奈地说“那个王八蛋赵诗人坏了我的好事,也坏了你的好事。”
“宋钢,宋钢”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喊叫后,挥舞着手奔跑过来,宋钢也大声喊叫起来:
“李光头,李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