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形,手執大刀而舞,好像唐朝舞樂
里的蘭陵王。他舞過一回進去,便出來關羽,關羽不舞刀,而惟是橫刀勒馬,果
然好一派神威。跟他的馬前卒一人,作控馬之勢,抑縱騰綽,十分喫緊,只覺真
有一匹千里赤兔馬無人可近,戲台下一片聲喝采。如此舞了一回進去,再出來是
曹兵連敗,顏良到陣前搦戰,關羽與曹操在小山上張著傘蓋觀看,他忍不住說了
、“以關某視之,取顏良首級,如探囊取物耳。”看到這里,我心里一酸。那關
羽,身留曹營,心在漢室,此豈是顯能之時?但如現在,中共軍南下搦戰,國府
軍屢敗,亦豈無英雄竊歎!
斬韓信的戲也了不起。那韓信,取趙收齊滅楚,開漢朝四百年天下,有十大
功勞,封為三齊王,呂后卻把他騙到未央宮,使丞相蕭何數其罪。是時陳豨反,
韓信密書教以用兵形勢,書被截獲,蕭何以示韓信。韓信見了物證,他但說、“
天下何時都可成可敗,惟惜陳豨無謀。至于寡人,若不帶有幾分反叛,也不是韓
信了!”他起行數步,上下四方觀看,蕭何問他,他道、“我仰觀天,天不殺韓
信,俯觀地,地不殺韓信,中觀世人,世人不殺韓信。”當初韓信不肯下山,師
父許他封過天下的刀槍,都說不殺韓信,不殺韓信,惟叮囑他衣裳不可穿桃紅。
但現在卻出來了一個年青的廚娘,向他擲廚刀于地,叫聲三齊王,你識得天下的
刀槍,可知道這是甚麼!韓信一獃,便是這廚刀沒有封過。他問廚娘姓名,廚娘
道:“我叫桃紅。”當下地想起師父的叮囑,就拾起那廚刀自刎了。真是家常茶
飯之事,廚刀鋤頭,使英雄到此心驚。
還有一齣戲是比干丞相被紂王刳了心,出朝門鞭馬而去,街上聽見有婦人叫
賣空心菜,他停下來問、“菜有空心,人無心如何?”那婦人道、“人無心則死。”他就大叫一聲跌下馬來死了。比干是大忠臣,被刳了心還能鞭馬荒走,那鑼
鼓場面實在緊張感動,然而精誠如白虹貫日,禁不得販婦一言道著,中國民間的
口即是聖旨口題破。豪傑不離正常,物物平易無浪漫,此所以雖像紂王的無道,
人世亦仍有其清平。
就在竇婦橋離我住的徐家台門左首幾十丈路,張氏宗祠門前隔條大路,一個
戲台上也在做戲,我去看了碧玉簪。碧玉簪我小時在胡村看過,是嵊縣戲演,亦
有是紹興戲演的,如今又看溫州戲演。演書生娶刑部尚書之女為妻,親迎之夕,
遭女家表哥妒忌,冤誣新婦不貞,他怒在心里,但是不說出來,惟不與共枕席,
新婦問問他,他出口就是一句賤人,如此非一。新婦的眼淚只往肚里流,有道是
“爹娘看我如珍寶,冤家當我路邊草”但他總是自己的親丈夫,對婆婆更其要
孝順。新婦娘家回門,好女兩頭瞞,爹娘問起,她總是說婆婆與丈夫待她好好的。她圭在倫常的世景,比起印度的忍辱仙人,她的只是做人的志氣,戲台下的人
看了,個個淚落。
那做婆的憐惜這孝順新婦,氣極兒子是個書踱頭,她趕來趕去趕阿龍,想要
硬撳牛頭喫水,只急得槌打自己,哭起過世的阿龍的爺來,反是新婦來勸她,她
纔又收涕以忻。婆是丑旦扮,當頂結的髮髻像一隻牛角,大家叫她牛角髻婆。她
舉動滑稽,出言喳七喳八,不上台盤,總之是在士紳淑女之外,然而真是好心爽
直人,正大豁達風流,戲台下看的人都對她一片聲喝采。
后來那書生中了狀元,適因某一機緣明白了新婦的被冤誣,始以鳳冠霞帔進
,卻遭了拒絕。娘子道的是、“奴家沒有這樣的福分,此生已拼只奉侍婆婆百年
之后,去削髮修行罷了。”任那狀元怎樣賠禮,她總是不睬。此時戲台下看的人
都說、“應該,應該!”又挽了爺娘來勸解,亦勸解不得她回心。末后還是那牛
角髻婆,她道、“我的新婦大娘,阿龍對不住你,只可我做婆的來向你賠不是了。”她待跪下去,慌得新婦趕快先跪下,叫聲婆婆,那眼淚直流下來,纔依順穿
戴起鳳冠霞帔。于是鼓樂交拜,這纔是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中國民間的女
子就有這樣的英氣。
我看了溫州戲很高興,想着我現在看一樣東西能曉得它的好,都是靠的愛玲
教我。又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
道、“我真是喫了你的瀺唾水了。”我又焉知就在這六月里,愛玲來信與我訣絕。
還是今年二三月間,我給愛玲的信里每講我自己的心境,但不該是那樣的寫
法,而且好寫不寫,還寫了鄰婦有時來我燈下坐語,今亦記不清信里是怎樣寫的
了。這一則是我與愛玲,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我竟獃神附了體,以致不曉得對方
的心意。二則我可隨時隨地與現前景物相忘,但每一想到愛玲,即刻又覺得憂患
如新,心里有點搖幌,且我一直避免與舊識通信,給愛玲的信亦怕或被檢查,故
信里寫的竟如說話叵測。三則,我今使用的言語文字,如小孩乳齒纔墮,真齒未
生,發音不準確,連自己聽了都未見得能意思明白。所以愛玲那時回信道、“我
覺得要漸漸的不認識你了。”而我仍舊得意,因為向來說我甚麼,我都是高興的。我還以為她漸漸看我看豁邊,正是蘭成有可以與愛玲爭勝的地方。
其后五月里,我又寫信去闖禍。我是想如今結識了劉景晨先生,在溫州大約
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與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將來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機
緣,那時我有山河歲月這部書與世人做見面禮,這部書我現在一面寫,一面生出
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見蓓蕾,就先已意思滿滿,急得要告訴愛玲,只因我是為來
為去都為她。但是怕郵信被檢查,連劉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敘事亦是用的
隱語,看這樣的信當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脫險境,且可以有辦法了。
于是六月十日來了愛玲的信。我拆開纔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
聲響亮,卻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靜。愛玲寫道、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
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
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纔想起一年半前她來溫州,兩人在小巷里走,要我選擇她或小周,而我不肯。
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一次她離溫州的船上,一次是我這次離上海時。此外
想必還有哭過,為我所不知道的。
信里說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這種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災
星退了,纔來與我訣絕。信里她還附了三十萬元給我,是她新近寫的電影劇本,
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所以纔有這個錢。我出亡至
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后一次她還如此。
當下我看完了這信,竟亦不驚悔。因每凡愛玲有信來,我總是又喜歡又鄭重
,從來愛玲怎樣做,怎樣說,我都沒有意見,只覺得她都是好的。今天這封信,
我亦覺得並沒有不對。我放下信,到屋后籬落菜地邊路上去走走,惟覺陽光如水
,物物清潤靜正,卻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着愛玲的清堅決絕真
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霧數,所以要自衛了。趙州當伙夫僧,一日炊
飯,見文殊菩薩坐在飯鑊上,他即用鑊槍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
禪宗尚有說縱遇釋迦,亦一棒打殺與狗子喫。愛玲的與我訣絕,便亦好到像這樣。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時與她在一起,看着她看着她,不禁又要歡喜誇讚了。我這
樣的在屋后走了一走,就回房里,而且當即又伏案繼續寫山河歲月這部書。
我惟變得時常會歎氣,正在寫文章,忽然歎一氣,或起坐行走,都是無緣無
故的忽又唉一聲。我的單是一種苦味,既非感傷,亦不悲切,卻像麗水到溫州上
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而又鈍感,連不
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我當然不會奔去尋愛玲,亦沒有意思想要寫信。但為敷衍世情,不欲自異于
眾,過得兩天我寫了一信給她的女友炎櫻。信里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
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里有阿修羅,採四天下
花,于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
,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盃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
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日以一盃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櫻沒有回信,但我亦知道是不會有回信的。
那些日子里,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里去游水。看着這水,只覺像席子的
可以晏臥,想它如何會得淹死人?我連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種心境好不難說,而
只是視生如死,視死如生,于生于死皆無貪欲,皆似信非信。佛經里的“無生忍”也許就是這樣的。但是如唐詩、“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
,亦不及愛玲說的欲仙欲死,我那愛玲便是比印度諸天菩薩還好。
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寫我的文章,
寫到山河歲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給愛玲看,得她誇讚我。有時寫了
一會,出去街上買塊蛋糕回來,因為每見愛玲喫點心,所以現在我也買來喫,而
我對于洋點心本來是不怎麼慣的,愛玲還喜歡用大玻璃盃喝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