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則法眼問慧超
垂示云:聲前一句,千聖莫傳。
古印度外道有聲論,佛破之曰:聲是無常之物,妄識所作。中國的禪僧卻不如此否定聲,卻是要追究到聲前一句。
其實古人提出了聲的問題,是非常偉大的,譬如聖經裏便亦有云:“太初有言。”外道的亦不是一派的創見,而是印度民族的古傳。聲是息所為。聞呱呱之聲而知是人的出生,世上沒有比這更大的可驚喜。聲是息之成為呼吸之氣而發出的。聲是呼出。
萬物皆是大自然之息所成。然而如水石是有形而未有聲。水石有息,但是未成呼吸之氣。水石相激而有音響,但響不即是聲。發聲是動物纔會。植物已有呼吸,但是未能發聲。所以嬰兒的初聲是驚天動地之事,而植物種子開坼時與花苞開坼時的啪!啪!則是響。這響也驚天動地。
萬物皆有形,但不是皆有聲,故形比聲先。昨天在文具店看到一塊青色小黑板與無灰粉筆,覺得新鮮別緻,便買了來當地架起放在樓下客廳裏,放學回來的堂妹與幾位同學與我便在這新的小黑板上比比劃劃,寫起六書來。大家都是、剛在國文課堂裏學得來的一知半解的知識,也像這塊新黑板的可喜。今朝她們都上學去了,我一人在樓上房裏看紗窗外的樹影子,忽然想起六書何以象形在諧聲之先,原來是這個道理。又想起中國的造字怎麼能把聲與形聯結在一起,這真是有本領。
在進化史上,是先有壁畫,后發達語言。然而什麼又是“聲前一句”呢?聲前是息,但是未成一句。這個理再也難解說。而這我亦今天忽然明白了。
印度外道的聲論不是可以被否定的,惟是那論的有些執著。釋迦破聲論,其價值在于他對于聲提出大疑,並非否定了;若他否定聲,那就沒有多大意思了。聖經裏說太初有言,言與上帝同在,而日本是說“言靈”這都是對這大疑的解答。而老子說德在言之先,則更提出了言的由來與生成的問題。而禪宗對此的解答是聲前之機。
要追尋聲前一句亦並不太遠,只在造句之初的那一機。此機之端,且亦處處存在于既成的好句子裏。要問未有天地時如何?答:是在于現物裏。
我姊姊的小孩纔得一歲多,他會得自己造言語,看見汽車,他說“蒲蒲”他在起坐間玩,忽然外面天落雨,他一驚異,告訴外婆“白嗒白嗒”他會這樣叫萬物的名字。他媽媽在火爐上取盤子,落地打碎了一隻,這小孩就一遍又一遍告訴外婆與我。他在火爐邊與地板上用手勢比擬,說“噶打吧!”激烈地,重複地,在說媽媽跌了盤子。他這“噶打吧!”與手勢比擬,現在使我想起了六書的諧聲,聲與象形結合。想起古人造六書的辛勞,看着小孩的創意與新形,便真是圜悟禪師在這垂示裏說的:
從前汗馬無人識只要重論蓋代功
舉:僧問法眼禪師,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禪師云:汝是慧超。
你想要知道前人的汗馬功勞嗎?今天你自己出陣是。雪竇禪師頌云:
江國春風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裏
三級浪高魚化龍痴人猶戽夜塘水
前兩句是說歷史上充滿消息。后兩句是說你也不必尋佛,你且只管你自己。
但是你若不當佛是師,而是冤家,則思佛慕佛即是于你自身之親。有李商隱的兩句詩煞是叫人心疼,曰:
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
佛去了也,惟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紅淚清露裏盛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