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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日式瓦灰色壁柜上的大立镜,杨绍荃试穿过好几套秋装了,最终确定下两套,却不知究竟穿哪一身好。富有特色的开襟短毛衣和松口裤,既时髦又潇洒;而代表目前最新潮流的,可是呢料长裙配披风式上衣。据说,整个未来的九十年代,都将风行各式披风式长、短上衣呢。
时间不够了,穿上开风气之先的披风式上衣,会不会让吴观潮认为她是在他面前故意炫耀呢?
浮起这一念头,杨绍荃顷刻间拿定了主意,就穿"]["形开襟短毛衣配松口裤,既落落大方,又能烘托陪衬出她姣好颀长的身段。
说不清为啥去同吴观潮见面她要如此讲究穿着。
论各方条件,她不能同他相比。吴观潮住的是花园洋房,别墅式小楼,而她呢,仅仅是一间公寓房子。论身份,吴观潮是联谊经贸开发公司总经理,门路之广,办法之多,收入之丰,杨绍荃恐怕想都想不全。也许正因如此吧,她走到他跟前去,至少在表面上不能显得过于降格和寒酸。她得好好精心地打扮一下自己。
街心花园离家不远,杨绍荃是卡着时间去的。吴观潮已经先她到了,他倒穿得随随便便,一身板丝呢西装,领口敞着,连条领带都没系。杨绍荃撇撇嘴,她又给他比下去了,他根本没把与她的见面当一回事。杨绍荃留神着吴观潮身前左右,没有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她稍宽了点心。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牵着个两三岁小孩的手,嘴里喃喃着:"天黑了,回家,明天再出来玩。"
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们都已陆续回家,街心花园里反而清静下来。
这花园是近几年整修的,小巧玲珑,干净整洁。附近的退休职工和居民,把这儿视为乐园。唯因其小,树木花草都稀稀疏疏的,情侣们瞧不上眼,很少光顾。
吴观潮的双手插在裤兜里,询问般道:"要不要去喝一杯?"
"不必了。"杨绍荃环顾了一下四周,路灯离得远,没人在这里下棋、打扑克,"这里挺清静,就在这儿吧。"
"那你坐。"吴观潮的手示意般指向一张水磨石凳,自己先一屁股坐了下去。
杨绍荃不屑地斜乜了凳面一眼,她嫌脏,只是往前走了几步,依靠在水泥栏杆上,一手托着下巴,问:
"那个安永辉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今天上午,都快十一点了。"
"你把他带回家去了?"
"不。"
"那你把他安顿在哪里?"
"一个小招待所,外省驻上海办事处开的。清静,一般的上海人不去那儿,还有伙食。我在那里有熟人,让他单独住一间房。"
"这倒不错。"杨绍荃讲的是心里话,来之前她打定了主意,钱她可以出,但她不带他到家里去。"让他在那里住下去,住宿伙食费我贴一半。"
吴观潮摸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烟时,杨绍荃见他的脸色十分严峻。他抽了口烟道:
"你不想见见他吗?"
"见?当然可以见的。"
"在哪儿见?"
"你把那招待所地址告诉我,我去看他。你让他等着我。"
"不想带他到你身边住几天?"
"不行。对不起。程锦泉来过电话,近几天就要回来。
让他撞见这么个孩子,我怎么解释?"
吴观潮又连吸了几口烟,烟头一亮一亮的,他的嗓音有点粗哑,笑声也很刻薄:
"怕没有这么巧吧。男人不在家,你又搭上了什么人?"
"我可没你这么风流。"杨绍荃反唇相讥,她有点恼怒了,"不是你回沪后和漠苹勾搭成奸,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她嘴里嚷嚷得凶,心里却是虚的。不幸的是,他随随便便揶揄一句,偏巧给他说中了。
"好、好,我们谈正题,别扯远了。"吴观潮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知道,永辉不可能一直在那招待所长期住下去。"
杨绍荃暗自愕然:"你是说,他要长期留在上海?"
"可能。"吴观潮默默一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杨绍荃有点着急、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说怎么不可能呢?"
"我说我的意思是他报不进上海户口,他不懂"
"他才不需要懂这些呢。他只知道找到亲生父母,他要呆在亲生父母身边,他有这个权利。"
"呃"杨绍荃没话讲了,她睁大惊恐的双眼,"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才找你商量。"
"他是想把永辉推给我。"杨绍荃心里想,险些把这句话说出口。她警觉地瞪着前夫,试探着问:
"你和永辉谈过了?"
"没有。我想等我们协商以后再同他谈。"
"你准备怎么谈?"
"孩子大了,懂事了,瞅他那双眼睛我就知道。"杨绍荃从吴观潮这几句颇有感慨的话里,听出他对永辉多少有些感情。吴观潮把烟蒂扔了。"本想给他道出实情,说明我和你已经分手,让他知道上海没栖身之地。可我又怕
怕这严酷的事实给永辉打击太大。他他毕竟还是孩子,他满怀希望,他一腔激情地千里迢迢跑来上海找亲生父母,好不容易找到了,可"
幽暗的氛围中,吴观潮的腰背佝偻着,声音越说越低沉,胸口里像堵着口痰。他再没有往日的潇洒和风度,相反,模样儿倒有几分可怜。杨绍荃像要重新认识他似的斜瞥了一眼,她头一回觉察,吴观潮这人竟还有温情。她不得不提醒他:
"不对永辉讲实情,他同样看得到、猜得出来。"
"是啊!"吴观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瞅他如此颓丧失望,杨绍荃愈加认清了,他是想把永辉推给她,他以为女人都心肠软,容易被母子情打动。这下他发现如意算盘落空了,他又无法把永辉硬塞给她,他便只有唉声叹气。杨绍荃无意和他再商谈下去,她用结束对话的语气道:
"也许,他只是来上海认一下父母,玩玩,并不想在这里久呆。"
"要这样就谢天谢地了。我们分别陪他玩几天,给他买
些东西,送他回去,那就皆大欢喜。"吴观潮站起身来,脸转向杨绍荃,"但你我的思想上都得有所准备,要打持久战。"
"嗯。"杨绍荃摊开一只手伸出去,"你把他的住址给我。
明天我去看他。"
吴观潮从西服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杨绍荃:
"就是这上头的地址。他住202房间,我关照他明天上午等你。"
杨绍荃接过名片,惊疑地一扬眉梢:"你今晚还去看他?"
吴观潮点头:"说好了的,我晚上过去陪陪他,顺便也好向他摊牌。"
"再见。"杨绍荃心里涌起一股想会一会儿子的欲望,她怕这股欲望陡然涌来克制不住,匆匆道声别,转身便走。
马路上接连有两辆电车开过去,长辫子在电线接头处撞击出耀眼的火花。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群顶上,艳若彩霞的霓虹灯时明时灭。沿街的窗口里散发出股浓烈的煎带鱼的味道。自行车铃声几乎不绝于耳地叮铃叮铃传来。
杨绍荃确信街心花园那边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了,疾疾的脚步逐渐放慢下来。她忙着回去干啥,屋里空落落的,那一房陈设豪华雅致的家具,填补不了她内心的空虚。坎坷的经历,多蹇的命运,两个男人对她这个美貌女子的背叛,使得她的心已变得很冷、很硬。什么事儿都不能轻易地改变和动摇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安永辉的出现同样也不能。她不能原谅吴观潮和程锦泉先后对她感情的亵渎,但她对他们似乎也恨不起来。正如于碧莉说的,程锦泉这样的事,在出国去的人中间多着呢,被人视为天经地义、符合情理。照这个逻辑,家住在小街陋巷中的吴观潮和漠苹勾搭成奸,也是合情合理的,他若不同漠苹结婚,不当上门女婿,他就一辈子别想住进花园别墅,一辈子别想混得像今天这样出人头地,而她杨绍荃更别想过上今天如此悠闲自在的日子。她家的住房条件虽比吴观潮家好一些,但要想再挤进一对夫妇去,哪怕是撇出半间房,都是不可能的。
当初从云南回来的那些日子,她和吴观潮不是只能各住各的家嘛,她和吴观潮不是只能在白天家人们上班时幽会相聚嘛。他们共同忧虑过、盼望过,他们甚至羡慕那些仅有一间亭子间的小夫妻。那时的杨绍荃多么单纯,她只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能够分配到一小间房子。她没看出吴观潮已经等不及了,她没觉察吴观潮正在利用他离了婚单身的机会。当她发现事态急转直下时,吴观潮已经和漠苹领取了结婚证书,他还坦率地告诉她,漠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们宣布了结婚的日期,他们有法律保障,而她像块抹布样被人甩在一边。
时间能够冲刷一切。
时至今日,她不再像事情刚发生时那么仇恨吴观潮了。
没有吴观潮的背叛,她不会再嫁给程锦泉。没有程锦泉的背叛,她不会把人世间的事儿看得那么透彻、那么穿。什么纯洁的初恋,什么镂骨铭心的爱,什么如日月样不灭的爱情,现在她全不信了。她只是为自己的舒适、安逸、快活、悠闲而活着。
如果这么活着很充实,那还罢了。偏偏就是这样,她的心头仍会觉得烦恼、郁闷,觉得生活中总是缺少点什么。
路不长,一会儿就看见自家住的那条弄堂了。杨绍荃走到弄堂口时,看到了一个人影从马路对面梧桐树阴影里闪出来,急急地横穿过马路。路灯的光被树叶遮住了,看去很不分明。她只觉得那身影熟。拐进弄堂,走到后门口摸钥匙时,一偏脸的当儿,她看见那身影大步朝自己走来。
这回她看清了,来人是屈显亮。
他怎么来了?她并没约他啊!但她并不因他破了规矩而恼他,此时此刻她真愿意有个人陪一陪。
屈显亮很自觉,上楼时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而她呢,故意把高跟鞋踩得很响。
进了屋子,他抓住她那只去摸开关的手,赞叹地说:
"穿着这一身,你美极了!"
杨绍荃没有挣脱他的搂抱,只是淡淡一笑,眼下这个人是爱她的。他比吴观潮留神她的衣着。她往他的胸怀里靠了靠,接受了他的一个贪婪的吻。她闻出来,他吃过桉叶糖。
"你怎么突然来了?"她随手扯他的衣领问。
"我不能总是等待召唤,我忍受不了这种难熬的期待,我想你,我盼着和你更多地在一起。"
要这样才能显示我的魅力,杨绍荃忖度着,没说出口。
只是带头往沙发走过去道:
"你不怕我生气?"
"我犹豫过可我不得不来。&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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