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我听说他病了一年多,病中常常吃中国菜、听二胡曲、过犹太礼拜、念叨我的名字。其实我和他之间,并不是人们定义的那种关系。人嘛,总想在一个了不起的人身上找到七情六欲的事。
好吧,随你们的便。把“情妇”这个字眼用来做我的名分吧。我和他都老到发窘的地步。没有这名分已经够受。你的书我读过几本,所以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不会照实出现在你书里。干你们这行的,非得添枝加叶,对此你们没办法。
首先要告诉你一个上海,就是一船一船的犹太难民卸货一样倾泻在码头上,失修的水泥港口顿时黑了一大片的那个上海。一船接一船的犹太佬靠上了上海的岸。偌大的地球,上海是唯一让他们靠的岸。场面相当壮阔,不难想象这个以迁移和放逐著名的民族的每一次大迁移:三世纪犹太种族全体从耶路撒冷被逐出,地图被抹煞,首都被更名。十三、十四世纪从英格兰、从西班牙和西西里被赶尽杀绝。一船接一船靠岸的犹太佬们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上,陌生的上海扑面而来。你不难想象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两百多万他们的同胞被逐出俄国国境,就带着跟他们一模一样的憔悴和疲惫,向全世界各个角落四散。
有时候,在上海靠岸的远洋轮哗啦一下打开底舱,里面装成紧紧实实:一个巨大的人饼。那就是从集中营直接上的“货”这样的船一靠岸,日本兵便会戴着防毒面具,用刺刀拨拉开上海本地犹太人的迎接队伍,冲进底舱,把杀虱子、跳蚤,以及种种已知未知微生物的药粉慷慨扬撒。刹那间,一片黑的人饼就成了一片雪白。
这和我的祖父在十九世纪末的美国得到的待遇相似:一船船梳辫子的中国男人被消防水龙头当街冲洗,冲得大醉般东倒西歪。毒猛的水柱把他们从站着冲成蹲着,然后跪下,最后全趴成一片。
告诉你的这个上海,有百分之八是白种人。这个上海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勉强把有英国国籍的塞法迪犹太阔佬看做人,犹太阔佬又把俄国流亡的犹太人勉强当人看,而所有这些人再把有钱的中国人勉强当人看,把没钱的中国人完全不当人。再来看看中国人。中国人在这里是指上海人。上海人把江北佬、安徽佬,所有外地佬勉强当人看,而把巡捕房的锡克人当“红头阿三”把欧洲来的犹太难民当“犹太瘪三”假如中国有个说法是“三教九流”那么上海是“九教二十七流”
真正的上海人民族大义比较马虎,却都是和平主义者。“八一三”一仗打到十一月底,日本人开进来了,真正的上海人便说:这下好了,打也打进来了,就不会再打了,让西洋人来,总不见得不让东洋人来。到了三八年大批犹太瘪三来的时候,上海人夸谁家小姑娘漂亮不说她漂亮,会说:“这个妹妹像煞个小东洋!”
你大概知道,我当时是复旦大学二年级学生,修财会专业。学校内迁重庆的时候,我留在了上海,打算回到我的出生地美国旧金山去继续学业。
告诉你们的这个上海有个最大特征,就是气味。气味可不怎么样。成千上万辆马桶车走出纵横交错的里弄,走过大街小巷,在路面上留下一滴滴浓稠的黄色液体。马桶车向裴伦路的粪码头汇集,如同好东西一样给仔细装上船,顺着臭墨汁一样的苏州河走去。河边挤满乌篷船,所有没钱住陆地的人都在甲板上晃悠悠地吃、住、生、死,在水里晃悠悠地洗涮、饮用、排泄。
什么都不能打扰上海人过他们的上海日子。包括一舱一舱被杀菌药粉撒白了的犹太瘪三。那个时候我怎么会知道,就在我咬牙切齿骂我年轻的继母“典型上海小女人”时,一艘远洋轮的底舱打开了,其中一个叫彼得寇恩的年轻人成了我这个故事的起点。
年轻的彼得。二十五岁,看上去更年轻一点,因为瘦弱,谁都能伤害他似的,也因为两只忧伤的六神无主的眼睛,任何时候都在等你现成的主意。发现他其实蛮有主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那时他的上海经历及难民的崭新身份使他脱胎换骨。那个时代一夜间得到新身份的人太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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