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在要骂我的时候才会注意到我。我飞快地跑进房间,坐到床上,怕得要命。我知道,麻烦来了。
她们一进门,我就哭了起来。"你母亲到哪儿去了?"奶奶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她什么时候走的?她随身带了哪些东西?是不是有人来接她的?"
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又能说什么呢?我摇摇头,只是不停地哭。"她没有走!她还在这儿,就在这儿。"
突然,又一个人冲进了房间,我不记得是谁,因为我只注意到她手中拿的东西,那是我母亲的头发,是剪下来的,像一条马尾巴那样荡着!我尖叫起来。我当然尖叫起来了,我觉得好像亲眼看到她的头被砍下来了,太可怕了!
现在我对那个时候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只记得每个人都很紧张,都在交头接耳。我父亲很生气,他来到我母亲的房间里,打开她的抽屉、大衣橱、首饰盒,把一切全翻了个遍。他坐下来,一言不发,然后严厉地盯着我,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的缘故。
"她上哪去了?"他问道。我竭力想服从他,就猜给他听。我说浙江路,我说可能是城隍庙,我提到了小东门的鱼市,我说她还去过电影院。
我整整三天没有离开过房间,我坐在那儿,等我母亲。没有人告诉我我得等在那儿,但也没有人来把我带走。佣人给我送食物来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我也没问她什么问题。
第四天,我自己一个人下了楼。我跟你讲过,我母亲老是抱着我满世界跑,所以我的腿从来就不强壮。那天,我的腿更加虚弱,但或许是因为我害怕会出什么事。
我跟你说,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我看到门口挂着做丧事的横幅,不用问,我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于是我走到一个为我们洗衣服的姑娘身边,问她谁死了。那姑娘说,"你怎么还问这个!"我走到今天刚到的老阿婶身边,她说,"别再提这事了。"
或许是一星期后,或许还要早一些,我被送到崇明岛,与我父亲的弟弟和他的两个太太,老阿婶和新阿婶住一起。从上海坐汽船,沿黄浦江北上到江口,再到这个岛,要两个钟头。我父亲一家原来是从这个岛的乡下出来的。从地图上看,这地方也许只不过是水中小小的一点,不留心的话几乎看不出。
总之,到的那天,由于汽船的一路颠簸,再加上心中悲伤,我的胃难受极了。我大哭大闹,哭得是那么伤心,以至老阿婶威胁说要把我的脸劈为两半。我喊道,"我要妈妈!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告诉她我在哪,她会来带我走的。"
这就是大婶婶告诉我的:"嘘!你妈就安葬在这里,在这个岛上。"
今天你要是问我,我母亲到底出了事,我也说不清,只能把大家跟我说的话告诉你。这不是真的,只是些闲话。
可我知道,我母亲干下了一桩很丢脸的事,所以大家说她死了,要把她的丑事埋了。所以谁也没有在我父亲的面前提起她,所以他们要把我送走,免得我想念她。
但是,他们还是经常在背后说她的闲话,每个人都说——老阿婶、新阿婶、叔叔、还有他们的朋友,——在茶余饭后,在午睡的时候。好多年来,我母亲就成为他们取笑的对象,传说的材料,可怕的秘闻和风流韵事的谈资,就像掘开她的坟墓,然后把她往里推,再在她的坟上扔更多的烂泥。你想,一个小姑娘亲耳听见别人对她的母亲说东道西,她心里的滋味会怎样呢?
他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可我又不能把耳朵塞起来。我想弄清楚我母亲究竟是怎么离开的,为什么从来不把原因告诉我。
这样一来,我母亲就成了一个谜,每一句风言风语都在我小脑袋里引出一个问题。要是她真的死了,为什么他们不给她举行葬礼?要是她还活着,为什么她不回来把我接走?要是她逃走了,那么她又逃到哪去了呢?
有时候我竭力想把我听到的所有风言风语凑在一起,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每一部分都和后一部分互相矛盾,到头来,没有一部分站得住脚。
于是我就把我所知道的我母亲的事情,不管好好坏坏,全都重新回顾了一遍。我想找出她这辈子为什么会走这条路而不走那条路的一切理由。以下就是我的想法,我的母亲为什么会成为我父亲的第二房姨太太,后来她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母亲不是美国人想象中的那种中国姑娘,缠着小脚,说话文文气气,走路一步一摇的。我母亲是个摩登姑娘,当时上海有不少这样的姑娘。她们不是农民出身。我母亲八岁时就放了脚,有人就说难怪她跑得这么野。
她出生在上海一个有教养的有钱人家里。她父亲是宁波人,母亲是苏州人,她是他们的独养女儿。苏州的女人说话很软,很动听。连上海人也会告诉你,苏州话最好听。而宁波人呢,特别会做生意,他们卖了一个好价钱后,还要跟你争论不休。所以你瞧,我母亲生下来就已经兼有了这两种互不相容的性格。
我以为我母亲是那种古典型的美人,就是其他姑娘在小说中读到过,哭泣过,很希望小说写的就是她们自己的那种美人。我母亲给我念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很漂亮但又很孤独的姑娘,有一天,她朝池塘里看,以为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妒忌她的朋友,她不知道,那张亮闪闪的向她报以微笑的脸,就是她自己的倒影。念到故事的结尾,我母亲叹道。"真荒唐!竟有这样的姑娘,连自己的倒影在看自己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我母亲是不用到池塘去看倒影的,她有镜子,每天晚上,她都从镜子里看自己。所以,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就不得不说,我母亲是很为自己的脸蛋感到骄傲的,甚至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点虚荣。
当然,她有理由骄傲。她的皮肤闪着白玉一般的光泽,或许,颜色有点像夏天的桃子。或许,古典小说中所有用来形容女性美的词都可以用在我母亲身上:她们的嗓音像琴弦般动听,她们的皮肤像洁白的美玉,她们的举止像静静的流水。这些小说为什么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形容女人,使我们相信只有这样才是美的?
或许,我母亲根本就不漂亮,只不过是我相信她漂亮罢了。可我转念又想,为什么我父亲要娶她?他可是个大人物。他已经有了各色各样的姨太太。那个时代,娶两房、三房、四房姨太太没别的理由,无非是利用女人的漂亮加强男人的名声地位罢了。所以我认为我母亲肯定是很漂亮的。这不光是那些坏的古典小说使我有这种想法的,还有一个原因使她非如此漂亮不可。
我母亲不但漂亮,人也长得聪明能干,脑子转得快。我已经提起过她很有教养。她进了上海的一所教会学校,当时第一所允许女子入学的学校,这是因为她的父亲,我的外公,本人也是很有教养的。他是一个有学问的官员,是负责改革对外事务,或诸如此类重要事务的一个机构的负责人。不管怎么说,那个时代很多当官的都把他们的女儿送出去接受教育。这是那个时代的思想——让子女受点教育,证明你的思想不太封建。但是外公不愿送她到法国、英国,或美国去,那时有些家庭这么做是为了证明他们是多么有钱。所有这些姑娘回来时,头发都剪短了,脸也晒黑了,那是由于在太阳底下打网球的缘故。难道送个女儿出去读书,只是为了让她变个他不喜欢的人回来?所以在1897年,上海开办第一所女子教会学校,我外公就送我母亲去了那儿。
我听说我母亲还在那所学校里学了英语,但我从来没听她说过一个英语单词,除了"饼干"以外。新阿婶也进了同一所教会学校,她说,我母亲不是一个好学生,或许我也差不多;她说我母亲天性好斗,或许我也差不多;她说我母亲很任性,或许我也差不多。
新阿婶说,有一次,学校做祈祷的时候,一个老修女放了一个响屁——当然不是故意的——我母亲哈哈大笑起来,说,"上帝也听到了!"
"我不明白修女们干吗都那么喜欢她,"新阿婶跟我说,"她们告诉她,'我们为你祈祷得可厉害了,小东西。如果你是一位基督徒,死后就可以上天堂了。'你母亲个性是那么强,她说,'我要是死了,也不上天堂里的外国租界。'你猜那些修女怎么着?她们全都笑了——仅此而已。"
新阿婶对我母亲妒忌得要命。她老说,"我不像你母亲那么放肆,可修女们干吗不为我祈祷得厉害些呢?"
老阿婶没有进过这种学校,实际上她根本就没上过学。她出生在一个封建家庭,受的是非常传统的教育:姑娘家的眼睛决不是用来读书的,而是用来做针线的;姑娘家的耳朵决不是用来听各种意见的,而是用来听命令的;姑娘家的嘴唇应该很小,不轻易启齿,只在表示喜欢或请求同意时才开一下口。所有这些封建思想反而会使老阿婶对什么事都要议论一番。
"她读洋书也是个毛病,"老阿婶老是说,"他们把洋人的想法塞进一个中国人的脑袋瓜里,把一切都搅乱了。吃洋人的东西也一样,肚皮反胃了,脑袋瓜也反了。那些洋人教书先生想把乾坤颠倒了,说什么孔夫子不好,耶稣好!说什么姑娘家也能当教书先生,姑娘家不一定要嫁人。他们干吗教这些?还不是叫你脑袋瓜翻个个儿!所以她才会有麻烦。"然后老阿婶又警告我,"雯雯啊,不要大听教书先生的话。瞧你娘都干了些什么。"
要是你问我,那么我说,我母亲之所以出事不是由于她受的教育不好,而是她的命不好。她受的教育使她对事情总抱有不幸的想法——不管她怎么改变她的生活,她也无法改变她周围的世界。
叔叔常说,要是我母亲不是一个独养女儿,这种事情兴许就不会发生。所有那种应该生在男孩子身上的任性、固执都生在了她身上。更糟的是,她父母让她待在家里,使这种性格变得越来越强烈。在她快满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可以等着,为独生女儿招个丈夫。
这事还没办妥,革命爆发了,清政府被推翻了,那是在1911年,我母亲正好二十一岁。再也没有清朝政府了,外公也丢了他学者一官员的位置。
我外公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从一个佣人口中听到这个坏消息的。当时他口中正嚼着一块蒸蹄筋,突然我外公像野兽一样大叫起来,然后咬下了自己的半条舌头。兴许他是先咬了自己的舌头,然后再大叫的。不管怎么说,他马上朝后一仰,连椅子带人摔倒在地上。就这么一跤,我母亲的家道一落千丈,因为人人都说外公是眼看清朝末日已到,心中悲痛不已而自杀的。
于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就成了一个寡妇,不再那么富有了。她不想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以便老来有女儿照顾。这就是孔夫子说的老有所养。我不明白干吗大家都说孔夫子怎么好,怎么聪明,他叫每个人瞧不起另外的人,而女人是在最下面一层!
不管怎么说,我母亲已经二十一了,而她受的教育又是和孔夫子的思想背道而驰的。也许她想嫁人,也许根本就不想。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她想要自己做主。叔叔老是说,"就是因为她要自己做主,才惹出麻烦来了。"
新阿婶不同意这种说法。真正的麻烦,她说,是风流韵事,是我母亲想为爱情而嫁人的傻念头。她遇上了一个复旦大学的学生,一个记者。他比她大,大概有二十九岁了,他开始他的学业很迟了。我母亲当时已经二十六岁了。
这学生姓刘,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正是我外公痛恨的那种人。小婶婶说,他的底细她全知道。因为在我母亲离开后,小婶婶去找她的遗物,发现了一张报道那个姓刘的革命者的报纸。小婶婶说,肯定就是我母亲所爱的那个大学生,要不,我母亲干吗把那篇文章藏起来?
新阿婶说,那篇报道写得很糟糕,是一篇宣扬一时冲动的英雄故事,所以兴许只讲了一点点实情,其余部分就像冷饭上加了许多开水。不管怎么说,故事就是这么写的,像一个老掉牙的革命故事,又很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
刘的老家是山东,在上海的北面,是个盛产一切美味的海鲜的地方。他是个渔民的儿子,所以他对生活的全部指望就是继承父业,每天干干补渔网的粗活。他没钱读书,也没法改变他的生活。事实上,这就是大家都在过的那种生活,当然除了学者、洋人和贪官污吏以外。但有一天,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到他跟前,给他看一张纸。
"同志,你能给我念念这个吗?"那个拿纸的男人说。刘回答道:"对不起,我生来就是个傻瓜。"
然后那人就说,"同志,要是我在十天内教会你念这张纸,和另外你想念的一切,你说怎么样?你来开个会就知道了。"这个好人告诉刘一种新方法,怎样教工人和农民从奴役中解放出来,这种方法叫"十天学会一千字法"。
在那次会上,那些马克思主义者还告诉刘,一个人只要用功,一天就能学会读写一百个字,十天就能学会读写一千个字。这样他马上就能掌握文化知识,能念一般的报纸上的新闻,能写信,做生意,把自己从悲惨的生活中解放出来。
当他们邀请刘参加识字班时,刘回答说,"我命不好,就肯下苦功。"
于是刘就用功学习,改变了他的命运。但是他学会读写一千个字还不停下来,还是继续用功,他的毅力就有这么强。他学了两千、四千,然后又到了一万。终于,他通过了大学入学考试,进了复旦大学。他庆幸自己已经能够改变自己的生活,于是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写工农大众的艰辛,要做他们的代言人,要讲述他们的故事,要告诉他们,通过革命的思想,他们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现在你就明白,新阿婶干吗说我母亲为了风流韵事而毁了自己的生活。我母亲怎么会不爱上这么一个男人呢?
我觉得刘这个人肯定长得很帅。说不定他就具备我母亲赞美她自己的那种风度:大眼睛、光皮肤、小嘴巴、脸不胖也不瘦、头发乌黑油亮。他的思想肯定很现代很开放,因为他没有征得我母亲的允许,也没有通过媒人的介绍,就向她提出了求婚。我母亲当时肯定兴奋极了——一个革命的婚姻!她马上就答应了,然后就回家把这事告诉了她母亲。
外婆冲我母亲吼道,"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怎么能答应那个男人!只有国家没了皇帝才会发生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当时我母亲就威胁说,要是不答应她嫁给刘,她就吞金自杀。实际上,那天中午,她已经绞掉了她的半只金手镯。她举起来给她母亲看,表明她不是吓唬吓唬人的,她说话是算数的。"半只金手镯哩!"新阿婶每讲到这儿,总是要加一句,"瞧她这个人好不厉害。"
当然结果我母亲没有吞下金手镯,要不,她早就死了。她只不过是假装要吞下去,她在嘴唇上画了一滴金水,然后就躺在了床上,非常安静。这时,外婆正跪在家族的神像前,在她死去的丈夫的灵位前祈祷。她请求宽恕,因为她引导她的女儿到这么坏的结局。就在这么祈祷的时候,外婆好像觉得听到了她丈夫的亡灵说,"去看看我的老朋友江少炎吧。"
于是外婆就去了。她把我母亲的事都讲给江听了,她变得怎么怎么坏啦,她威胁说要自杀啦——这都是因为狂热地爱上了一个革命党!她问外公的这位老朋友,她该怎么办。
那天下午,外婆和江少炎达成了一个协议,江同意将他亡友的这位坏女儿收为二房。
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我心里总要想,外婆干吗不反对呢?她干吗不对那个姓江的说,"二房?干吗不让她当正房?"毕竟,正房已经死了呀。
但说不定外婆觉得她的大问题已经解决,够高兴的了。不管怎么说,她什么都答应下来了。这样,江就得到了一个漂亮女人做他的二姨太——不是当过佣人的姑娘,也不是出身下层的姑娘,而是一位出自书香门第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
第二天,我母亲见到了那份契约。她跑到刘那儿,问他该怎么办。也许他们接吻了,也许他们流泪了,我一向认为我母亲是非常浪漫的。
然后刘说了,"你一定要坚持到底,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桩封建包办婚姻。"然后他给她讲了一个革命党殉情的故事。
她是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长得非常漂亮,也是父母硬要她嫁给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老头。她对家里人说,"我想自己挑丈夫,要不我就不嫁人。"她父亲很生气,就把她锁在一间猪棚里。她每天都大喊,她决不嫁给那个老头。她就这么喊,一直喊到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当她从猪棚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浑身是污泥,你可以想象得到。
她母亲和舅舅们给她清洗打扮,然后把她塞进花轿里反锁起来。雇来的六个汉子抬着她走了好远的路,从她的村庄一直到那个老头住的另外一个村庄。花轿抬到时,许多人已经在准备结婚典礼了,敲锣打鼓,大摆宴席。他们笑呀,闹呀,祝福呀,然后打开花轿门迎接新娘。欢迎!欢迎!
啊!——她已经死了,她用自己的头发做了一根绳子,系在花轿顶上,吊死了。
"所以你瞧,"刘对我母亲说,"你也一定要坚持到底——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的爱情,更是为了你的国家。"
我那可怜的母亲,她能想到的一切就是那姑娘用自己的头发上吊。她以为刘说,"你也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意思就是要她也走同样的路。她回家以后,不知道她能不能坚强到与命运抗争,有没有勇气为爱情献身。两天后,她到了江家,做了江的二姨太。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她嫁给了那个姓江的,他就是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已经是个老头。
更糟的是,我母亲到了江家后,才发现已经有了三姨太、四姨太,甚至五姨太。佣人告诉她,大太太是得肺病死的,二姨太是自杀的。因为江没让她接替大太太的位置,于是大家都说我母亲是来顶替那个倒运的位置——顶替那个死去的二姨太的。
所以我母亲就这样成了第二个二姨太。尽管另外几个姨太太不想要我母亲的那个倒运的位置,她们还是妒忌她,使她由于地位较高一点而受折磨。她们经常这样取笑她,"哼,二姨太。老实说,你不过是第二个二姨太,只有她的一半权力。"
有时我想,我母亲最后实际上是被那些姨太太们赶走的。是她们使她的生活受尽折磨,她想要一碗稍稍特别一点的面条也要看白眼,她喜欢法国皮鞋也要受到嘲笑,她看报纸也要受到另眼看待,因为她们都是没文化的。她们妒忌她的头发,她的黑亮黑亮的头发——她们说我父亲之所以要娶她,就是因为看中了她的头发。
所以或许这就是她后来剪掉她的头发的原由。她把头发留给这些姨太太们让她们去抢。
但我后来又想:我母亲完全有能力对付这些姨太太。毕竟所有姨太太在家里除了成天发发牢骚,为鸡毛蒜皮的事明争暗斗,还能干些什么呢?这几个姨太太我都认识,叫她们三妈、四妈、五妈。她们其实不算太坏,就拿三妈来说吧,她是典型的上海人脾气,喜欢取笑那些自吹自擂的人,对什么都要指手画脚一番,结果弄得你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所以说不定实情是这样的:我母亲跑出去,回到姓刘的身边了。当然她会这么干的,她打一开始就喜欢他。她在电影院里碰到那个男人以后失踪的,说不定那个人就是刘。他们在商量怎么碰头,她怎么逃走,说不定她当时正在干这些事。
也许她在思考的时候也成了一个革命党。那天她把我带进城去,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上海帝国主义的罪恶,把刘教她的那些东西再教给我——哪些东西太肮脏,太甜蜜,太罕见,大悲哀了。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要剪短头发的原因,她是要借此告诉我,她就像那个吊死在花轿里的姑娘,终于获得了自由。
但是后来我又想,要是她和那个姓刘的私奔了,那么她肯定还活着,她会为了我而回来的。我是她的心肝呀!她会到我的学校去看我,我上的就是她上过的那所学校。她会偷偷地坐小船到岛上来,躲在矮树丛后面。她会突然跳出来说,"我来带你回去,去见我的新丈夫。"
所以我又想,她肯定已经逃走了,因为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太悲伤了。也许她发现刘也死了。她读了那张从福州路上买来的报纸,说不定她早就买了这张报纸。她读到了他被枪杀的消息,他是在教更多的农民认字的时候被枪杀的。许多革命党人就是这样被枪杀的。突如其来的悲痛使她回想起他们很久前的爱情。当我在黑乎乎的电影院里睡着的时候,她想到了这些。她为她的失去的爱情而哭泣。在我们去买娃娃鱼的时候,她被一种内疚感压倒了,她回想起她没有坚持住不吃娃娃鱼,没能坚持反对她那门没有爱情的婚事。在回家路上我在三轮车里睡着的时候,她为自己过着舒适的帝国主义的生活方式——这一切是刘所痛恨和反对的——而感到羞耻。那天晚上,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她恨透了自己,决定马上永远地洗净自己的耻辱。
于是,她剪下了自己的头发,明确表示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成了一个地下革命党人,她的上级命令她不要露面,她无条件地服从了——那就是她为什么不回来把我带走的原因。
但我转念又想:我母亲可不是那种能服从别人命令的人,她只服从她自己的内心。也许她是因为一意孤行而失踪的;也许是这么回事:她冲出大门,披头散发,不知往哪儿去。
有时我想我母亲剪掉头发可能出家当修女去了。正是她学校里的那些修女为我母亲祈祷,要她听从上帝的旨意。事情就是这样的,当了修女后,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有时候我又觉得,是那个死去的二姨太在搞鬼,她很妒忌我母亲,是她的阴魂回来把我母亲勾走了。
有时我又想,就像大家都在说的那样,她一下子病倒了,然后就在同一天夜里死了,现在她就埋在崇明岛上。
现在我都搞不清哪个故事是真的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离开的。这些故事全一样,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每个故事都是那么徘恻动人。我竭力想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了,还是忘掉它吧。这就是我竭力想相信的。
可我不能这么想。我怎么忘得掉我母亲头发的颜色呢?我怎么能不希望再见到它呢?
当然在我心中,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我仍在思念她。我这辈子不知想了她多少次,永远都会这样。
在我心中有个小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个小姑娘,还只有六岁。她总是在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希望,超越理性的希望,她相信,门随时都会飞开,她母亲一定会进来。小姑娘心中的痛苦顿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现在她母亲正带着她飞举而上,翱翔在太空,欢笑,喊叫,喊叫,欢笑。"心肝,心肝!原来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