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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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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幢旧楼的电梯有揩台布气味。

    下班时分,归人渐多,人挤人,气息难闻,日朗想掩鼻,又觉得那是不礼貌的举止。

    从三楼出来,她找到门牌按铃。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表。

    门一开,亮光闪出来,日朗才看到已经七点。

    “找谁?”

    日朗走近一步。

    门内的人见到一张漂亮的笑脸,光鲜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来。”

    日朗真没想到母亲只租人家一间房间住,她还以为六十年代以后已没有那样的事了,有点震惊。

    “我可以进来等她吗?”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给她送文件来。”

    那家人开了门。

    客厅狭小,他们一家四口正在用饭,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说:“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进入房间,也不过只是一床一桌余地,真没想到母亲的生活会是那么窘。

    案头上有一张姚世华年轻时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狭小的窗外没有风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梦中那间房间,母亲抱她坐在膝上讲故事,它也同样肮脏狭小。

    母亲穷其一生未能脱离这个困境。

    日朗冷静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吗?不行,焦日朗不能与她相处是个事实,她太了解她,三日之后她便会读她的日记听她的电话指挥她的佣人弄得鸡犬不宁。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为那样才搬出来的。

    那么,替母亲找个比较舒适的单位。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都会消费太过昂贵,普通人不可以支持两个家。

    她用手托着头叹口气。

    她是白来了。

    多此一举,日朗抓起手袋站起来,向女主人告辞。

    女主人正捧着一碗汤喝,不知是什么肉煮什么蔬菜,香得要命。

    日朗在读书时最希望放学有一碗这样的汤喝,后来,后来就放弃了这样的奢望。

    她道谢,退出狭窄的走廊。

    一抬头,看见有人挡在她面前。

    那是她母亲姚世华。

    母亲一脸倦容,不忘讽刺她:“什么风把焦小姐吹到这里来?红十字会来巡视难民营乎?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别忘了告诉我。”

    日朗静默一会儿,终于说:“我愿意替你付首期。”

    她母亲却听懂了,有点意外,半晌说:“余款我也付不起。”

    “我一个月一个月替你付。”

    她却摆摆手“免了,每个月都要我提心吊胆地等你施舍?我情愿住得差点。”

    “可是这个地方”

    “实在不能见人是不是?”姚女士苦笑“同我一样,已无人可见,无关重要。”

    “空气也不好。”

    “又不是你住这里,焦小姐,再见。”

    焦日朗低下头,沉吟一会儿“我再想办法。”

    她母亲掏出锁匙开门,一边笑曰:“别想太久,我已年过半百。”

    她一直不忘揶揄亲女,日朗却已不再生气。

    她除了日朗已无他人,唯有拿她出气。

    母女二人在门外擦身而过,各自返家。

    焦日朗的家合规格得多,雪白的家具墙壁,一件多余杂物也无,整整有条,只住她一个人。

    白色毛巾,白色香皂,都放在适当的位置。

    这是焦日朗的堡垒,她需要这个安乐窝,每日辛劳的工作结束后,返回家中,缩成一团,逃避现实,不必开口说话,爱哭就痛哭一场,爱喝就喝个烂醉。

    即使母亲是慈母,日朗也情愿独居。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释她的得失、苦乐、希望、前途。不,焦日朗始终还没有碰到那个人。

    母亲没有救她,她也救不了母亲。

    必系这样密切,也不管用。

    日朗深深悲哀。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看到邻居搬家。

    心一动,日朗问:“房子卖出去没有?”

    “我也是租的。”

    日朗探头一看,装修新簇簇,没住多久,又搬走,真浪费。

    “好端端为什么搬?”

    那男生叹口气“本来打算结婚。”

    被了,一句话已经足够。

    “租约满了没有?”

    “当然没有。”

    “请把房东电话号码给我。”

    小单位,方向好,可是租金也不便宜。

    整个上午,日朗都在想这件事。

    然后秘书进来说:“它终于传过来了。”

    日朗抬起头“什么它?”

    “那封信,一开头说‘晚霞,别来无恙乎’的信。”

    “给我看。”

    它终于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难到了地球这一个角落。

    “我要托你去看一个人,他叫王首文,他的办公室在亚都大厦三十六楼环宇公司,他的住宅在落阳路一号,我念念不忘他。”

    看到这里,日朗抬起头莞尔,可是,晨曦,她在心里头问:“他可有记得你?”

    “我想知道,他可有改变初衷,他知道与我联络的方法。晚霞,请你帮助我,晨曦。”

    千方百计,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日朗叹口气,同助手说:“查一查这个王首文。”

    助手抬起头来“王震亚的次子王首文?”

    啊,还是名人之后,不简单。

    不消半日,王首文君的剪报资料到了。

    “他已婚?”

    “上个月新婚。”

    日朗连忙埋头研究资料。

    助手问:“我们要同环宇做生意?”

    “可能。”

    “焦小姐,我真佩服你永远有备而战。”

    “嘎,战争?”日朗笑“我最不赞成打仗。”

    王家在本市是比较次一等的望族,可是因为拥有一张畅销报纸,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为高。

    不过王首文并不在报馆办事。

    他打理出入口生意,在亚都大厦上班。

    上帝造王首文之际心情特别好,他英俊潇洒,家势丰厚,资质聪明,占尽世上优势,十分幸运。

    上个月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一位任小姐,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欧洲度假。

    日朗吩咐:“去环宇问一声王首文是否在本市。”

    十分钟后有答复:“昨天下午刚回来。”

    日朗叹口气,怎么去找这个人呢?

    何必还要拖一条尾巴呢?

    吧脆淡出,留一个美好记忆,岂非更为上策?

    笔日朗并无马上去见王首文。

    她找了房屋经纪看房子。

    岑介仁的电话来了“你要投资还是自住?为什么不找我?”

    他约她下班面议。

    哗,消息如此迅速灵通。

    “我感激你的好意,我正替朋友找个小单位。”

    “是范立轩?”

    “不,但的确是单身女性,希望近我家,可以互相照顾。”

    “什么价钱?”

    日朗讲了一个数目。

    马上引起岑介仁讪笑“日朗你真可爱,你多久没出来买东西了?”

    日朗微愠:“人家只有那么多。”

    “好人也太不会计算,怎么到现在才置业?”

    “是家母。”日朗不得不说老实话。

    岑介仁一怔,日朗从来没有同他提过母亲的事,只知她们感情欠佳。

    “我陪你找,免你吃亏。”

    你看,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到头来可以做朋友。

    那日下班,岑介仁便来接她到处参观,替她打算盘。

    以日朗目前的收入,无论如何摆不平。

    日朗非常困惑“我还以为我是高薪女士。”

    岑介仁笑。

    “通货膨涨把我们吞噬了,”日朗叹息。

    “日朗,你现在不怪我到处刮生意赚钱了吧?”

    日朗怪辛酸“一向以来,贤的是你,愚的是我。”

    “只有一个办法,把你那两房一厅卖掉,贴一点儿,买一间三房两厅,与伯母同住。”

    “不行,一定要两道大门出入。”

    “那么,另买两间一房一厅。”

    “那么小,怎能住?由奢入俭难。”

    “嫁给我,我自然会安置丈母娘。”岑介仁看上去挺认真。

    日朗吃一惊“我尚未孝顺到那个地步。”

    “本都会贵不可言,住是最紧张一环。”

    日朗托着头不语,完了,谁叫她不懂得投机取巧,她唯一收入就是那份薪水。

    那份高薪说出来笑死人,等薪水涨了,讲起来仿佛骄人,衣食住行却都已达到天文数字,失盘失控。

    焦日朗终于说:“我还有些老本”

    岑介仁劝道:“那个不能动,你脾气不好,喜欢拂袖而起,做些不切实际之事,随时可能需要动用节蓄。帮人,无论那人是谁,应用余力,以不伤元气为佳。”

    他是真关心她。

    日朗好生感激“那我该怎么办?”

    “挤一挤。”

    日朗苍茫地笑。

    “你白天有什么时间耽在家里?有许多地方根本人迹不到,晚上回到寓所,也不过淋个浴,进睡房看电视睡觉,容不得一个母亲?”

    日朗答:“是我性格不好,不能与人相处。”

    岑介仁拍拍她肩膀,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焦日朗不愿说,也不用勉强她。

    “岑介仁,谢谢你。”

    “我们互相关怀,彼此信任,为何不能结合?我约会过其他的女子,索然无味。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个个都做作得要死,像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最好异性即晚上钩,尔虞我诈,累得要命,都不用工作了,不出去呢,又闷得无聊”

    日朗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岑介仁叹口气“我从未想过找对象竟是这样难。”

    “一定会碰到合眼缘的人。”

    “当年我一看见你就有这种感觉,我带你出去亮相之际真是骄傲”

    “嗯,像一些女士戴着三卡拉钻戒一样。”

    “有什么不好?我承认我虚荣。”

    “谢谢你看得起我。”

    “日朗,当年你卖相还真的不赖,先母说喜欢你那种自然的笑容。”

    “伯母人好。”

    岑介仁叹息“她没享到福。”

    日朗不语,没想到岑介仁力主她母女修好。

    他陪她去看了隔壁那家公寓,指出几个缺点,也指出若干优点。

    “资本主义蟟会,货色种类分几十级,比这个好的东西多的是,不过价钱也跟着抬高,要便宜货?也有呀,只怕你看不入眼,市场永远货源充足。”

    日朗笑问:“这是资本论还是经济挂帅?”

    他到她家歇足。

    “一个人住当然舒服,不过身子不舒服起来,啧啧啧。”

    “我会自行入院。”

    “嘴巴真硬,年老色衰之际又如何?”

    日朗“卟嗤”一声笑“你还期望孝顺儿孙在旁侍候不成?”

    谁知岑介仁板着面孔说:“他们敢不来,遗嘱上就没他们的名字,统统捐到我母校去。”

    世事对岑介仁来说,最简单不过,日朗开始真正欣赏这个人。

    喝毕咖啡,他就告辞去赶下一档节目。

    日朗独自呆坐一会儿,也只得把这当作一天,提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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