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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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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是国维。

    “海湄,她死了。”

    我打个寒颤。

    柄维的声音哽咽沙哑,在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

    柄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她风姿犹存,他寂寞孤苦,两人不顾一切,正式结婚

    柄维在电话中饮泣。

    在这种要紧关头,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没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伤心是应该的,我不能叫他不伤心。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

    “海湄,她把一切给了我。”

    我没听懂,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产业,现在全归我所有。”

    这么慷慨!

    “我真的很难过,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

    我也很感动,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

    我终于说:“回来再讲吧。”

    又隔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见我出来,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

    有点黯然,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仍然关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总还关注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迹,我也是,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他令我失望。

    厨子知他要回来,已炖下补品。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汤,就是炖葯,发散着奇异的香味。不要掀开来看,吓死人,有时候是虫,有时候是兽龟,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在我们家做厨子,也不是简单的事,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他们得权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窗台上挂着宝剑,房门上贴灵符,书架上搁着罗盘我也是帮凶,不准拉开窗帘,怕声音,满屋铺着厚地毯,气氛更阴险。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用以防身足够。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气。

    譬如说,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敢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

    又过了足足一日,国维才回来。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玛琳,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问我那日马路上,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

    但她消失了,音讯全无,要不震惊过度,不知如何开口,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是钟邺,也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钟邺是个功心计的人,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来。

    心理上,他已反客为主,现在变得我被动了。

    男女之间,爱管爱,欲管欲,始终如打仗。

    我牵牵嘴角,已经中了他的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柄维在深夜到达。

    月黑风高,我们家灯火通明,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

    他劳累到极点,眼袋浮肿,头发花白,西装上全是皱褶,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发倒下。

    佣人马上递上香烟毛巾。

    柄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壮年人,我静静看着他,不是不认识他,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

    他擦完脸,打个呵欠,取饼炖盅,喝两口汤,咳嗽数声,点起香烟,深深用力吸,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他满意了,精神恢复了,吁出一口气。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钟邺!”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钟邺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钟邺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柄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柄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柄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痹篇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

    傍晚,他记得我,给我送花来。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里,人敢出现吗?

    我说:“下次有人送东西来,记得叫我。”

    佣人应了我。

    柄维还没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躺在长沙发上,耳边都是海涛声,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可以舐食。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经回来,正式与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

    女佣说:“太太,有人送花来。”

    还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这次连盘带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丑,而且委靡不振。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迅速给了赏钱。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这是昙花。”

    昙花。

    原来是它。

    大惊喜了,蹲下数清楚,一共两盘,每盘有五六个花蕾。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没有,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离去。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

    心情异常激动。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花瓣白里透红,香沁夜色,难得一见。

    如平常一样,他没有留下半只字,亦无此必要。

    柄维进来看见“这是什么花,好丑。”

    我看他一眼“昙花。”

    “啊是,是有这种怪花,晚上才开,那时人人都睡了,谁来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就这样短暂。”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且没忘记讽刺我,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同时也提醒我,受花者与花,可在晚间为伴。

    我深深感动,以手抱胸,说不出话来。

    “这样孩子气,如何当家?”国维说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传统的、含蓄的、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经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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