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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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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白催“妈妈,别理他,说下去,我爱听。”

    尹白偕台青去打防疫针,两人手臂上肿了一团,雪雪呼痛,却兴致不减,跳上电车,往东区驶去。

    尹白一直过着可以说是清寂的日子,也已经习以为常,父亲下了班不外是阅报读书,母亲忙着改卷子,有时深夜还听见钢笔沙沙响,沈太太教的永远是应届会考班,责任深重,尹白觉得母亲担心学生的功课甚于女儿。

    尹白从小没有同龄伙伴,同学之间虽谈得来,一点点小事就产生误会,事后也不觉有什么必要解释寻求谅解,从此生疏,并没有交到好朋友。

    伦大寄宿那几年,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夜夜笙歌,晚晚应召,要不就象修道院中尼姑,清心寡欲,自给自足,没有中庸之道。两种生活方式都没法交到真正朋友。

    至于同事群尹白笑了,她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这几天,与台青相处,尹白开始明白什么是血浓于水。

    她与她并不见得兴致相投,说说就吵起来,但姐妹就是姐妹,不用戴面具闪缩相处,一切可以清心直说,一点都不会累。

    电车叮叮转弯。

    迎着风,台青忽然说:“我记得这附近有一条街,叫七姐妹道。”

    “对,这一带的道路名称美得很,有清风街,有琉璃街,有春秧街。”

    台青怪羡慕的。

    难怪,台青自小接触的是仁爱、新生、中山、敦化、四维、八德,路名都背着五纲伦常。

    殖民地有殖民地的优悠。

    “你不常来这一区吧。”

    “那里有空,天天上下班,周末又挂住应酬,兜来兜去不过是几间大酒店的咖啡厅。”尹白苦笑。

    台青忽然说:“妈妈称赞你能干,叫我跟你把英语练好了,转校时方便点。”

    尹白先是一乐,随后问:“报名投考没有?”

    “正在进行中。”

    “看样子我们有机会做同学。”

    回程时在一家书局附近下车,尹白挑了一张上海地图,台青捧着本中国末代皇帝自传看得入了迷。

    尹白拿着地图到会款处。

    台青一抬头,不见了熟人,不禁脱口叫:“姐姐,姐姐。”

    尹白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不知是唤她,因为台青一直你你你这样叫她,待转头见到台青一副慌张相,那声姐姐才渐渐印入她心中,尹白得到一阵意外之喜,马上装出大姐的姿态来,伸手招台青。

    连皇帝的自传也一起买了回家。

    做姐姐的感觉真不坏。

    她俩在喝冰冻柠檬茶时一起阅读一份资料,那位作者如此写;“你是否已经讨厌城市熙来攘往的情况?你是否对行人道或地车挤满人群感到烦闷?那些自以为受够人口稠密之苦的纽约市民,应当亲往上海街头体验一下。”

    尹白骇笑。

    作者会不会有点夸张?

    她读下去:“上海南京路挤逼不堪,以致纽约第五街相比之下,好似一条乡镇小路,中国人已经培养出一种在人群连推带撞以求前进的高超技术,不再对陌生人讲客套话以及说对不起。”

    台青不置信“比西门町更挤?”

    “这我不知道,但是,不可能比假日的旺角更挤吧。”尹白比她更加困惑。

    台青说:“父亲告诉我,凡是华人聚居的地方就挤逼不堪。”

    “而且嘈吵,擅长制造各种噪音。”

    “奇怪,为了什么?”

    尹白答:“我父亲说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后果。”

    “昨夜酒店房间内有人搓麻将,叫洋住客投诉才停止。”

    “你说难不难为情。”

    台青侧着去欣赏描红的近照。

    尹白在一旁笑道:“最令人不服的是她一点土气也没有。”

    台青抬头“我一早就听说香港人最爱动不动派别人士。”

    又来了。

    尹白分辨:“我又没说你什么。”

    台青诉苦:“熨头发又嫌土,穿件红衣服更加土,连大眼睛小嘴巴都算土,总而言之,在大香港主义下,全世界华人都是土豹子,台湾人固然什么都不懂,新加坡简直是南蛮生番,北美洲几个大埠的唐人街大小华侨百分百惨不忍睹,只有香港才能培育出精英。”

    尹白瞪着台青。

    哗,她是认真的。

    台青说下去:“这些年来,我们受够了气,这次我特意睁大双眼看个清楚,究竟怎样才合你们的标准。”

    “算了,我们换个话题。”

    “不行。”

    “台青你讨厌。”

    台青算起旧帐来“七四年暑期我跟爸妈来港,在飞机场你一看到我就掩着嘴笑,还不是笑我那袭红纱裙。”

    尹白记得那件事。

    她只是没想到台青也记得。

    棒了几年,她忽然心平气和,老老实实的说:“我不是挪揄你,那天你一出来,我母亲就叫:唉呀,台青象安琪儿,我马上自惭形秽,偷笑自嘲。”

    台青意外呆住。

    “那年冬天,我磨着母亲替我买了两件红大衣。事实上,自该年开始,年年我都穿红大衣,”尹白悻悻说:“你都不知那次见面对我有多大的后遗症,我不提就算了,你还与我算帐。”

    “可是,我回家之后就送走所有红衣。”

    尹白看看台青,四目交投.姐妹俩都讪讪的。

    电话铃声为她们解了围。

    小纪在那边问候数句后便说:“令妹确是美人胚子。”

    尹白说:“我所有的妹妹都长得好。”

    小纪笑“沈家原来是美人窝。”

    第一次,尹白第一次觉得纪敦木轻佻,第一次,尹白了解到父亲不喜欢纪敦木可能亦有一二分道理。

    但玲珑剔透的小纪马上知道这三秒钟的沉默表示若干不满。

    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令尹白对他另眼相看,都说香港女孩骄傲,不错,尹白更是傲帮公主。呵不,他得继续小心侍候。

    “我说话造次了?”

    “你说呢?”尹白反问。

    “这是由衷之言啊。”小纪一额汗。

    “还有什么事吗。”尹白明显的冷淡。

    “你必定还有许多行车需要收拾,改天见。”

    尹白觉得纪君语气有点特殊,心中迟疑,总不能让他下不了台,不是不可以换人,他固然有他的缺点,但别人可能连他的优点都欠奉。

    想到这里,尹白的神情便呆滞起来,台青很快的觉察到。

    “是重要的电话吗?”

    尹白连忙回过神来“没有的事。”随他去吧,急急笼络,着了痕迹,气焰一短,以后便不好说话。

    尹白忽然觉得疲倦,在床上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这样尔虞我诈,还要到几时呢。

    母亲那一代,廿余岁便可以结婚生子,宣布休息,那多好,这一代女姓已经失去这种特权,必须要在社会大舞台上不停献技,大展身手。

    台青体贴的说:“你累了的话我就让你休息。”

    “没有,”尹白转一个身“请拨冗多陪我一些时候。”

    台青过去坐在尹白身边。

    尹白笑:“已经开始不舍得你离开我。”

    台青也有这种感觉。尹白每一次到她家渡假,都馈赠礼物无数,两姐妹到处逛,尹白一走,连邻居都会向:“你姐姐几时再来?”

    她想念她,但从来不敢写信告诉她,怕姐姐见笑,怕姐姐说她老套。

    台青说:“想来,独生儿真是怪寂寞的。”

    “我们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没有亲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经蛮好了。”

    她们握紧四只手。

    沈太太刚好进来,看到这个情形,心中大乐。

    她说:“新闻衷漂有篇报道,值得一读。”

    尹白问:“是关于北京物价飞涨那一段吧。”

    台青连忙说:“我想看。”

    尹白脱口说:“你们也有亚洲版呀。”

    两位沈先生都订阅大量杂志;时事、侦探、武侠、妇女、电影鼓励孩子们有读无类,总而言之,开卷有益,故此尹白与台青至少拥有一个共同兴趣:看书,日子有功,说话不乏题材。

    台青报告说:“鸡蛋肉食都要配给,菜蔬比起年头贵一倍,肥皂衣着与香烟都供不应求。”

    尹白不表示意见。

    台青放下杂志:“今晚父亲请生意上朋友吃饭,我要列席。”

    尹白说:“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纪敦木再也没有找过尹白。

    案母在闲谈:“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这次我们家的盛举,直追红楼梦里省亲一事。”

    “你做元妃?”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贵又怎么样呢。”

    “这不是违心之论吧。”

    结婚已经廿五周年,还能演出调笑令,夫复何求。

    当初,两人也经过无数试探考验吧,也曾经一度,有人觉得辛苦考虑退出。

    终于克服一切难关结合,还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维系,才有今天。

    尹白知道父母永远是家庭第一,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见仁见智。

    越来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与纪君,都不是这样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时髦这么简单,工作了一年,她已经有一点节蓄,与父亲合股投资,在加拿大温哥华西边买了一层小鲍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对上十二个月当地房产价直线上升,票面上尹白已赚了一笔。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结婚,也纯为追求精神寄托,断不图以经济上有任何倚赖,纪君知道她,也十分敬服她,所以才重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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