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与当年的香权赐有什么不同?若干年前,香宝珊的父亲也是这样自虐虐人,毁灭整个家庭。
只见楼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双臂,熟腻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脸,凝视他,用轻化的语气说:“这上下你该抵达伦敦了。”
屏风“格”地响了一声,连环开头以为是香宝珊颤抖的身子不着意推动了它,然而发觉颤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宝珊才不会震惊,这一幕她肯定已经看过多次,连环才害怕惊惶,感觉如同胸中刺进一把利刀,一时不觉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没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过去“你已经站在我这边了,是不是?”
“你还要问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来。
她穿着玫瑰紫颜色的衣裳,仰起脸,只觉得相映之下,皮肤更如雪一样白。
“还能抵赖吗,明天要签合约了。”
香紫珊笑,过一会儿,她低低说:“我一早同你说过,徐可立,你终于会属于我。”
徐可立没有言语。
他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才说:“连环那一份,你取到手没有?”
连环低着头,即使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已无意外。
香紫珊当下回答:“连环那边绝无问题。”
徐可立郑重地说:“一贯以来,我们的错误是低估了连环。”
香紫珊转过头来“连环不碍事,连环会听我的话。”
连环在屏风后面,忽然抬起了头,谁说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几时都似一只哈巴狗。
徐可立说:“这一下你应该满意了,我出卖了至亲的人,来换取你的欢心。”
“不,”香紫珊声音很温柔“你出卖香宝珊,是为着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来你同她的关系已经很动摇,与其她联合我对付你,不如你联合我对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发觉你不是我想像中那么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来你同我、我同她都没有分别,我们活该纠缠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说:“既然你已扫尽所有的兴,可以走了吗?”
“走,怎么不走,”香紫珊站起来“姐姐当年怎样把我自大屋赶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样地赶她走。”
徐可立不耐烦地拉开门,香紫珊跟着走出去,顺手关了灯。
他们离开之后,连环与香宝珊动都没有动。
引擎声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们仍然站在屏风之后。
罢才一幕多么像话剧中那种精彩的独幕剧,男女主角鲜明的扮相,加上玲珑剔透的说白,暴露出骇人的阴谋。
香紫珊终于夺到一切:家庭,地位,还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来越浓。
香宝珊先推开屏风,这次,由她开亮了灯。
她斟出酒来,递给连环。
挪揄他:“你还会不会听香紫珊的话?”
连环不出声,他一向迁就忍耐女性,这次香宝珊受的伤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愿意,你们三个人就可联合起来对付我,把我驱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张王牌。”
连环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向香宝珊欠欠身“我不是扑克牌,我是一个人,对不起,我要走了,谢谢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连环不抱怨任何人。
香宝珊追上去说:“她不爱你,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连环没有回答。
“司机还没有来,你很难步行回市区。”
连环忽然回头,看着香家的大小姐。
香宝珊见连环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一些什么惊人的事来,不由得退后两步,自小到大,她都觉得他是一个粗人,有求于他,才不得不与虎谋皮。
但忽然连环对着香宝珊笑了。
他独自开步向市区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走了一段路,寒风扑面而来,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辆载满蔬果的货车徐杏邙来,连环向之招手,它停下来义载陌生人。
司机居然是一位中年妇女。
她问连环“去哪里?我只开到地车总站。”
连环答:“那已经很好。”
他跳上车去,道谢,坐稳。
货车摇摇晃晃驶往市区,女司机看他一眼,关心地问:“你没有事吧,脸色那么差,像生病。”
连环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倒后镜,看到自己的脸,非常讶异,怎么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着一只铁灰色的面具,他尝试去将面具剥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脸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么会是这样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开玩笑,连环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层土色抹掉。
女司机同情地对他说:“你要看医生呵。”
连环颓然低头,没有人帮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车子驶到地车站停下来。
连环几经转折,才回到宿舍,换上干净衣裤,赶去上课。
说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资质略差的学生重复向他提问题,他都可以不嫌其烦,细细作答,举了一个又一个例题。
其中一位女同学感激得泪盈于睫。
连环并不觉得累,睡眠不足,理应急躁不安,他却异常平和。
下课之后回到房间,他斟出冰冻啤酒,静静坐在大沙发内听音乐。长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戏声,哈哈哈哈,可爱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连环只要听到他们的笑声,便觉得快活松弛,安然盹着。
今日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一点睡意都没有。
很快地下便囤积了一大堆啤酒罐。
门外小孩争吵起来,一个说:“你为什么推我?”
另外一个答:“你不同我玩,我怎么推你。”
连环叹口气,站起来去推开窗,孩子们见大人出来,纷纷跑开。
天色暗下来,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过去下国际象棋,他并没有推辞,坐在人家客厅,一连赢了三局,杀得英文科教授面目无光。
人家站起来尴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该休息了。”
连环一点不困,他的时间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来,平日来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赶出,他自嘲地说,那多好,羡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课。
回到镜子面前,自觉面具颜色又添深了,更像一只壳子,几乎敲下去会有“咯咯”声。
那天晚上,他仍然没有睡,学生来探访,一聊便三两个小时。
他坐在大沙发里,看着天空转为鱼肚白,连环真不相信有人可以从此戒却睡眠。
他换上干净衣服,周而复始,再踏进演讲厅。
那天下午,回去取讲义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发里,背着他,一头长望发落在椅背上。
终于找上门来了。
连环异常镇静,把门关得大声点,好让不速之客听见。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举起双手,伸一个懒腰。
连环语气平和“十分钟后我有课,你要说话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说“没有特权了吗?”她仍背着他。
连环找到他要的讲义“你若不讲,就要等三小时之后。”
“我等你回来好了。”她没有犹疑。
连环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门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记了吧?”
连环答:“那么,就请你等等我。”
学生也在课室等他。
足足三小时后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连环放下书本“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香紫珊转过头来“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低估了你,我愿意补偿。”
连环举起双手,笑道:“我已退出这个游戏。”
“你现在不能退出!”
“为什么?”
“此刻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即分胜败,你必须坚持到底。”
“像你们这种玩法,赢了也是输了,不会有胜利者。”
“连环,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我丝毫没有损失,毋须补偿。”
香紫珊变色,她打开烟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它,深深吸一口,连环已经注意到厅堂间已经充满这种烟味,他闻了有点眩晕。
他去推开长窗,顺手抢下阿紫手上烟卷,用力扔出园子。
香紫珊过来,双臂搭在连环肩上,她喜欢对异性采取这个有利姿势,连环轻轻推开她,她趁势看到连环双目里去。
他任由她看个足够。
她轻轻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连环,让我们放一把火把老屋烧掉,我们不住,也不要给别人住。”
连环静静看着她,不出声。
“这样吧,我同你先联合起来,把香宝珊踢走,然后再撇徐可立,这样够精彩了吧?”
连环仍然一声不响。
“你喜欢怎么样尽管告诉我,我设法替你办到。”
连环维持缄默。
“你要我戒掉坏习惯是不是,没问题,都依你。”
连环摇摇头“你的坏习惯是你的事,与人无尤。”
“怎么了,还没有消气?”
“我并没有生气。阿紫,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你的魔术已经消失。”
“你是什么意思?”香紫珊大惊失色。
“我自由了,经过那些年,我终于自由了。”
“我不相信!”
连环静静说:“我何尝相信,我比你更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实如此,香紫珊,自此你归你,我归我,我俩再不会走在一道。”
“你拿着我母亲一半财产预备怎么样?”香紫珊声音已变。
“我会保持它留为纪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这一份,你们三人斗不起来。”
香紫珊冷冷讪笑“原来她是为我们好,我还以为我们这一套都自她处学来。”
连环不再言语。
香紫珊蹲在连环面前,逼他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烧的那一点火从来都瞒不过她,无论他装得多么冷酷,无论他如何心灰意冷,那点火从来没有熄灭过,他会听她的。
但是这一刻,连环双目碧清,一点杂质都没有,如两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见自己影像,没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几时已经熄灭。
香紫珊退后一步,坐到地上。
连环扶她起来“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拥有他,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的灵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与香宝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连环会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她双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却连环会使她觉得如此冷。
她从来没曾想过他会离去,她满以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隶,他自幼便已属于她。
连环打开了门,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头走出去,连环关上门。
香紫珊在石阶上绊了一下,要扶住栏杆,才能跌撞地站稳,匆匆上车而去。
屋内,连环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
那股特有的烟味尚未散尽。
他牵动嘴角,无奈凄然地笑起来,演技好得连香紫珊都瞒过去了,几时可以瞒过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开书桌一格抽屉,取出那只盒子,打开它,看着盒内一双小小鞋子。
连环的心境异常平静。
他把小鞋捧在手内,不相信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相信他与鞋主人已有这样远的距离。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云雀似动听的声音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鞋。”
阿紫!
连环转过头去,窗外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长发结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正艳羡地看着那双鞋子。
连环不禁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们新搬来。”
“请进来。”
那小女孩轻轻地走进客厅,挑一张小小的矮凳坐下。
连环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给我?”女孩绽开天使般的笑容。
连环点点头。
她连忙试穿,踏进去,刚刚一脚,站起来,转个圈,顾盼一番,向连环说:“谢谢你,谢谢你。”
连环见她如此可爱,双目儒湿。
她兴奋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连环以为跌在草地上无妨,谁知她半晌没爬起来。
连环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伤足踝。
连环对她说:“别怕,我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连环一听,马上吓得退后两步,镇定下来,才柔声说:“不,我不能背你,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背任何人。”
女孩皱起眉头,楚楚可怜。
连环不以为动“我去叫你母亲。”
一位年轻太太已经急急跑来。
“小妹,小妹,你没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儿“这位叔叔,多亏你看住她。”连环还来不及说什么,施太太已经抱着女儿回家。
连环静静回到室内,仍然窝在大沙发内喝啤酒听音乐,他不复记忆,已有多久没睡过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门口问:“连先生在吗?”
是满脸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着一锅食物,分明是特地过来结识新邻居新同事。
“这是我刚刚炖好的五香牛肉豆腐干鸡蛋,味道还不错,请你笑纳。连先生是独身吧,难得那么喜欢小孩,我家小妹说连叔叔送她一双新鞋。”
连环张开嘴,想说几句客套的语,不知如何开口,施太太见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热腾腾香喷喷地搁桌子上,连嫂一进门,误会了,欢呼说:“湘芹回来了。”
连环心酸酸地笑笑。
连嫂把儿子肩膀扳过来一看,吓一跳“连环,你怎么瘦得又黑又于,工作忙吗?”
连环点点头“这两天就去看医生。”
“卖力就可以,不必卖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劝得动你。”
连环微笑“妈妈,我去把她接回来可好?”
连嫂转过头来,审视儿子的脸,这小子虽然怪怪的,却不擅说谎,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连嫂在他脸上搜索半晌,不见破绽,便欢快地说:“好极了,怎么不好。”
“爸呢,爸可喜欢?”
“当然喜欢。”
“湘芹现在是个很出名的记者了,不同从前那个黄毛丫头。”连环微笑。
“湘芹从来都聪明懂事。”
又骗过了母亲,没想到那么容易。
他只希望能够快快骗过自己。
一闭上眼,便看见融融的火光烧上来,先是他双手着火,眼看着十只手指头似蜡烛般融化,但一点不觉得痛,接着是他双目,除了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他逃都没有办法逃,烈火终于包围他全身。
他猛地惊醒,只见夜凉如水,满天寒星。
他一直踌躇,没有去寻访湘芹。
日子自动会过,并不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连环因接到一个电话,心头一惊,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问对方:“你是区律师的医生,告诉我应当怎么办。”
“区律师请你来一趟,由他付飞机票。”
“我马上来,细节容后讨论,区律师还说了什么吗?”
“他自觉病殆,想见两位远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纽约。”
“我们已经通知她。”
连环立即赶着上路。
在飞机上,他忽然觉得眼涩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觉一一恢复,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间。
活下来了。
下飞机出海关马上叫部车子直赴医院。
休息室中只见湘芹双目红肿呆呆地坐着。不见多时,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实了。
一见连环,她忙不迭站起来,浑忘前嫌,眼泪直流下来,连环前去拥抱她。
一时连环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实在太多,面孔搁在湘芹肩上,不愿抬起头来。
“两位都到齐了。”
湘芹连忙介绍:“这位是主诊医生。”
“老区怎么样?”
“请跟我来。”
连环哀告地看着湘芹,不敢走进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说:“他能说话,脑血管栓塞,中风,左边身子瘫痪。”
连环真想找个墙角蹲下痛哭,这个好人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医生进去。
老区躺病床上,连环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区笑一笑,张嘴说话,连环把耳朵趋过去,只听得老区轻不可闻地说:“茶摩架”
连环忙不迭点头。
“目多点时间给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寻烦恼。”
连环不住点头,另一只手掩住脸,怕病人看见他的眼泪。
医生示意他出去。
连环轻轻拍拍老区的手,只见老区满意地闭上双目。
医生叫连环到休息室坐下。
“区先生没有子女妻室”说到这里,连最惯于说这一套的医生都觉词穷,叹口气,去斟蒸馏水喝,真正没有一项容易的职业。
连环与湘芹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湘芹比连环早一日到,老区还不能说话,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写:湘芹,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湘芹看了,用脸伏在他胸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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