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蔷色把她的事告诉他。
耳朵静静听着,啊,花终于说话了。
蔷色沮丧“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发生在我身上。”
耳朵给她续上去:“所以以后不会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经满额。”
“超额!”
“对,将来,会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这漂亮的女孩子别只是认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么?”
“耳朵。”
蔷色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过,既然他爱自称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结账之际,她抢先付钞。
他抗议:“喂,怎么可以?”
蔷色大胆地说:“你是个苦学生吧。”
“你怎么看出来?”他惊讶。
蔷色但笑不语。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干净,可是鞋底前后都打过掌,由此可知,环境马马虎虎,这一顿饭足够他买双新鞋,怎可叫他付钞。
会不会伤他自尊心?不会啦,这年头,谁不乐得省一点。
可是,蔷色的估计错误,那耳朵涨红了脸,压低声音对她说:“对于我的消费,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穷,我与你绝交。”
蔷色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刚才吃了多少?”
“连小费三十镑。”
他把钱还她。
“一人一半。”
“瞎说!”
蔷色不敢再与他争。
耳朵脸色稍霁。
蔷色一直没有到医学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订飞机票回家。
顺带问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肉穈。”
蔷色温言说:“你又何用处处讽刺我。”
耳朵摊摊手“我筹不到盘川。”
蔷色伸出手去扭他脸颊“回来见。”
她对他竟这样亲昵,叫蔷色对别人动手动脚那是不可思议之事,可是对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窃喜?
不,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知道这种亲昵动作只不过视他如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殆矣。
“记住,我等看你回来。”
蔷色笑着点头。
忽然,他不甘心,又问:“我的真名叫什么?”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闹情绪。
“也是你自己说的。”蔷色讶异。
耳朵平静下来,女孩的母亲患病,她哪里还有心情去调查他的真名。
他极之温柔地说:“记住,耳朵在等你。”
蔷色回到家,发觉利佳上已搬来与绮罗同住。
一开门她先见到绮罗。
她气色比蔷色想中好得多。
她与蔷色彼此在阳光下凝视。
二人都说对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声音传出来“蔷色回来了吗?”
他一出现,吓蔷色一跳。
他胖许多,满面于思,头发长得要在后脑用一条橡筋扎住,只穿一件旧t恤,看得到手臂、腰身的肌肉松弛,完全不修边幅。
外型像那种半生潦倒的艺术家。
绮罗叹口气“你看你们,一胖一瘦,多难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听听是谁在嫌我们。”
真是黑色幽默,绮罗的头发经过电疗,掉光了重生,只有三两公分长,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残地缺似相视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泪流下来。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蔷色轻轻地吟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美色)被意外或自然转变方面剥夺。”
蔷色终于面对面问出她要问的问题:“你病情如何?”
“坏部份已用手术切除,接着用葯物及化学治疗,蔷色,我已痊愈。”
蔷色听得绮罗亲口说出好消息,彷佛被人移去心头一块大石,又头上一松,除去了紧扎箍。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客厅中央团团转“好了,好了。”
绮罗说:“拜托拜托,你们俩可否理个发?”
蔷色慷慨地说:“当是送给你的礼物。”
马上打电话请相熟的理发师傅上门来。
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经女子,看见他俩的头发大吃一惊。
“哗,起码一年没修剪过。”
蔷色辩曰:“才六个月罢了。”
绮罗相当感动“是为着我的缘故吗?”
蔷色搔着头,她不便说出来,那段日子,想到继母病重,真是万念俱灰,心如刀割,谁还会去理整仪容。
今日她兴奋地同理发师说:“什么发式最流行?”
师傅微笑“你别后悔才好。”
大剪一挥,剪到齐耳朵,然后洗湿,继续飕飕飕地剪。
利佳上在一旁看着,连忙害怕地站起来取外套“我不剪了。”
理发师转过身子来,厉声喝道:“坐下!”
笑得蔷色弯下腰来。
蔷色摸一摸被剪成小男生那样的头“像剃羊毛一样。”
绮罗知道她不过想陪她短发,微笑着颔首。
接着,利佳上理了一个陆军装。
蔷色温柔地问他:“剃渡的感觉如何?”
利佳上平静地答:“一片澄明。”
蔷色说:“接着,我要增重,你要减磅,其中牵涉二十公斤脂肪。”
“这可不那么容易做得到。”
这时,有电话找绮罗,她转到起坐间去。
蔷色送走理发师,见利佳上站在露台上,他的背影似一个小型胖子。
蔷色忽然放下警惕之心,站他身后笑着说:“总共胖多少?”
“不知道,只晓得吃得饱,可解忧虑。”
蔷色叹口气。
利佳上轻轻说:“她又不让我告假,坚持我照常教课。”
蔷色说:“她是对的。”
“这时想起来也是,不过当时吵得很厉害。”
“吵闹也是抵销恐惧的一种方法。”
“你好像懂得很多。”
“我找了许多资料来读,这也可以解忧。”
“那么,你怎么看她的病情?”
“她若认为经已痊愈,医生又再找不到坏细胞,那即表示健康。”
“可是”
蔷色听到一点声响,即向利佳上使一个眼色,转过头去,发觉是女佣收拾地方。
她说下去:“不要露出任何疑心。”
若不是为着绮罗,她无论如何不敢出言教训利君。
那么,还有,他忽然胖了、丑了,把二人之间距离拉近,蔷色觉得有话不妨直说。
蔷色把所有时间用来陪继母。
穿着家常便服,不拘小节,自早到夜,帮继母做茶、读报纸给她听、陪她散步、看电影、喝下午茶,形影不离。
利佳上没有课就耽家里,阔论高谈,蔷色时时驳斥他,气氛热闹,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与他熟稔,发觉他学识渊博,谈吐幽默,无论什么题目,自无线电到原子弹,从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到各种赌博方式,都知道得十分详尽。
他又是各种球类好手,对于美术雕塑,又甚有研究,更是旅游专家。
一日,绮罗对他说:“即使你瘦不下来,永远胖下去,我也一样爱你。”
利佳上大乐,问蔷色:“听到没有?承恩不在貌。”
蔷色只是笑。
他没有瘦,她倒是胖回来了。
年轻人比较容易控制体重,但利君假使要减磅,也并非难事,可是下意识他拿身体泄愤减压。
食量真是惊人,他邀请蔷色与他一起采购食物,亲自下厨,调味下手甚重,然后一家子大坑阡颐。
连新来的佣人都眠着嘴说:“我也胖了。”
虽高兴非凡,但心头倒底有疾病阴影,努力不去想它,苦中作乐。
经过观察,蔷色发觉绮罗健康情况稳定,最坏的似乎已经过去。
她利用假期与继母尽情相聚。
一日,绮罗同她说:“你都十八岁了,身边一点首饰地无也不好,你来看看这几件。”
“我不要。”
绮罗大奇“为什么?”
“老女人才戴珠宝。“
绮罗气结“神经病。”
“真的,越老宝石越大,俗气到极点。”
“那是因为人俗。”
佣人过来说:“蔷色电话。”
“我现在没空。”
佣人笑“那人说,他叫耳朵。”
绮罗奇问:“还有没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蔷色踌躇,便说:“去听电话吧。”一定是男朋友。
顺手把一只丝绒袋放在蔷色手中。
蔷色取起听筒:“耳朵,别来无恙乎。”
知道他经费不足,不能常拨长途电话,无论科技多么方便,还需金钱支持。
“听你声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点不错。”
“那么,新年过后,当可见面。”
“应无问题。”
“耳朵听不到你的声音,十分寂寥。”
“这里少一对听我倾诉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气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讲了。”
币断电话,打开丝绒袋,先看到一串晶莹的珠子,顺手戴在脖子上。
绮罗问:“耳朵是男朋友?”
蔷色侧着头“算是吧。”
“不肯定?”
蔷色坐下来“还不是他。”
“这样模棱两可,肯定不是。”
这句话说到蔷色心坎里去“对!”
绮罗说:“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没有误会。”
“是。”
蔷色虽然经验不足,也明白感觉第一。
“还有,喜欢就是喜欢,绝非同情、感激、怜悯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绮罗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个人。
她甚至不会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许他姓尔、也许他姓李,待他自己说出来吧。
再转过头来,绮罗已经睡着。
她服葯后时常累得不得了,睡着时仓猝,双眼有一点点没闭上,蔷色怕她眼球干涸,轻轻替她拂下眼皮。
绮罗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但愿每个人都有好梦。
利佳上自厨房出来,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蔷色找到一块披肩,轻轻搭在绮罗身上。
然后走进厨房,坐下来,取起蟹盖,就用调羹扚出膏吃。
利君看着她微笑。
蔷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么想。”不约而同。
“这些日子幸亏有你。”
“人生本无恒久顺景。”
“有些人比较幸运,一生无太大上落。”
“那种人生活多数十分沉闷,你不会喜欢。”
蔷色忽然说:“让时光永远停留在绮罗未曾患病之时岂不是好。”落下泪来。
“可是,彼时你只得十五岁,你愿意永不长大吗?”
可见他真是十分坚强。
蔷色洗干净手,托着头“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利佳上说:“很小的孩子才会那样责怪自己,父母离异、亲人死亡,伤痛之余,他们都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应当明白一切与你无关。”
蔷色不语。
片刻绮罗醒了。
她向蔷色要水喝。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无缘无故睡着了?”
蔷色笑“我一服伤风葯也是这样睡个不已。”
“我做了梦。”
“说来听听。”
“在梦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个我却不知我是谁。”
蔷色微笑“这话也只得我一个人才听得懂。”
“我陪我说了很多话,还买了糖果新衣送给我。”
“那多好,人是应该自爱。”
绮罗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说,我何尝不明。”
绮罗轻轻说:“我少年时真正寂寞。”
蔷色劝道:“每个少年都那样想。”
绮罗感喟:“日子过得真快。”
蔷色讶异“是吗,我真不觉得,考试时期,度日如年。”
绮罗笑,抚摩她短发“那自然,孩子们都那样想。”
三人一起讪笑起来。
“还梦见什么?”
绮罗笑答:“醒来,一锅黄粱刚刚煮熟。”
蔷色有点凄惶,伏在继母胸前。
有人按铃,利住上去开门。
绮罗轻轻说:“我还梦见你父亲。”
蔷色愕住。
“他气色很好,像是刚从地盘回来,与我闲话家常,问我有无去探访他的父母。”
蔷色专心聆听。
“然后我醒了。”
蔷色一点表示也无。
“蔷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访那两位老人。”
蔷色答:“不。”
“奇怪,你这固执遗传自什么人呢。”
“我们彼此不相爱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绮罗微笑“他日在黄泉总要相见。”
蔷色也笑“不见得,黄泉不过是华人对冥界一个统称,像世界那么大,不一定碰街上头。”
绮罗吁出一口气“难为你,那样有科学头脑。”
利佳上回来说:“石志威律师派人送燕窝来。”
绮罗说:“我一向不吃这种东西。”
蔷色问:“怎么弄,直接扔到汤里去?”
利佳上笑“过年的时候再送回去。”
绮罗仍然企图游说:“他们是你唯一真正亲人。”
“恕不从命。”
“我的话你也不听?”
“没有意思就不听。”
利佳上诧异“好端端吵什么?”
绮罗反而笑起来。
她很高兴,倘若蔷色凡事唯唯喏喏,觉得应当感恩图报,反而不是真心。
蔷色说:“去按铃,不一定开门给我呢,一向假装耳聋,只挑爱听的话来听,后来真的聋了,名正言顺什么都听不到。”
“我以为你一早就原谅了他们。”
“不牵涉到原谅,毫无感情,不必虚伪。”
利佳上问:“吵完没有,大家出去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极之喧哗的动作片,十五分钟后绮罗便说要走。
他们陪她离场,蔷色说:“吵得人神经衰弱。”
“疗程告一段落时我会偕绮罗到湖区小住。”
“太好了,”蔷色拍手“那么,我不去美国上大学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来的卡片。
蔷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绝不心跳,那还是不足够的。
“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
蔷色答:“可亲。”
“还有呢?”
“热心。”
“唷,眼睛会笑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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