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与海明结伴到医院去探访顾自由。
她洗过胃,情况稳定,病房还有其他亲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红肿,不住饮泣,不问可知是可怜的母亲。
丹青有点意外,没料到顾自由也有家人,她那么放肆任性,统共不象还有父母在堂的样子。
能不能叫长辈骄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应令他们伤心。
丹青张望一下,罪魁祸首并没有来。
彼自由睁开眼睛,长长睫毛颤抖如同迷路受惊的蝴蝶。
她母亲连忙伏过去叫小由。
彼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动,象是要说话的样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后站起来,摆摆手,偕海明离开。
小丹说:“来,我还欠你一杯咖啡。”
“市区的咖啡室哪里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没听见“真不值得。”
海明对该件事不予置评。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许还有更好的,”她握紧拳头,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戏剧化的弹跳一下“换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进地生活,不是为我爱的人,乃是为我恨的人,我,决非一个柔弱的好女孩!”
张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暗暗忍着笑不出声。
“我会让这些人知道,是伊们走了宝,有眼无珠,作出错误的选择。”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证明什么,生活得更好,乃是为你自己。”丹青一听,马上投过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总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气,到这个时候,她才松弛下来。
“丹青小友,别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面给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请我出去。
丹青微笑,团掉字条,不让海明看到。
“你生活这么独立,”海明说:“留学没有问题。”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给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会穿这个?”
“明天就示范你看。”
“赌一百块你会怕难为情。”
“好,击掌为盟,明午三时你到娟子咖啡室来。”
“太暴露了,不穿也罢。”
“海明损友,不要用激将法了。”
他在九点多告辞,丹青在十时左右累极入睡,母亲,好像在近天亮时才回来,不过,也许是丹青听错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经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亲房中,只见昨夜她穿过的衣服鞋袜尚未收起。一双黑色缀水钻的丝袜如蝉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河谛鞋一只在东一只在西,晚装裙虽挂衣架上,却斜斜落下一只肩膀,象是意犹未足,还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该多出去。
她放心了。
这个时候,她接到了电话,是父亲,声音焦急愤怒彷徨慌忙,一听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亲回来没有?”
“回来好几天了。”
“讨厌!”
“怎么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赶我走,此刻我无家可归。”
丹青马上作出反应:“可以去住酒店。”
“什么价钱你知不知道,本来你母亲不在,握可暂时搬来住几日。”
“不行,”丹青答得飞快“我们这里一点空隙都没有,你另外想办法吧。”阮志东啼笑皆非“好家伙,丹青,这下子你可表明心迹了,原来你与你母亲一样恨我。”
“不,父亲,只是母亲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东叹口气“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扑一声爽快磊落地挂上电话。
也许这一气,就不再替丹青缴学费了,但丹青必须保护母亲,代价在所不计。分手后母亲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几天情绪略有进展,丹青决定维护母亲到底。
她换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这一日,她会赢得一项赌注。
小丹把头发挽成一条马尾巴,借母亲的口红一用,果然,马上女性化了。照照镜子,有几分满意,便出门去。
抵达娟子咖啡室,丹青觉得气氛异常。
装修工人敲钉得特别起劲,店堂中央放着两只大皮箱,玻璃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招牌。
店里连冷气都没有开。
小丹脱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头叫。
“小丹,”娟子下楼来“忘记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耸耸肩“没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说:“且慢,丹青,我介绍一个人你认识。”
丹青心中有数,是这两只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连名带姓地叫男伴现身“丹青来了。”
丹青全神贯注看着楼梯口,此人千呼万唤始出来,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头来,丹青只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面孔,卷曲的黑发贴在头上,一双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强壮,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声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他迎上来。丹青退后一步。
她惊疑地看着胡世真。不错,他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魅力,但凭直觉,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说不出是什么,人的第六感虽远远不及动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间里有好友,人会有种温馨的感觉,相反地,有敌人的话,又会浑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紧张。
胡世真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过来紧紧拥抱丹青。
小丹平时并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种被侵犯的感觉,用力推开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两人已经过了招,但娟子却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说:“做三杯咖啡上来。”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壶黑咖啡,一杯怎么够。”
丹青转到柜台后面去。
她觉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那炙热的眼神令她浑身不安。
丹青马上后悔选这件暴露的衣服。
没有关系,喝完咖啡,马上离开。
小丹顺手穿上小外套,略为镇定一点。
娟子说:“坐呀,小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楼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乱,丹青还是觉得站着好。
饼一会儿,她问阿姨:“我们休息几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来。”
胡世真说:“小丹尼喜欢几时来就几时来,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疏远。”小丹忽然恼怒,几时轮到他插话,关他什么事。
他以为他是谁,这里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与他没有纠葛,他发什么言。丹青皱上眉头,拿起手袋“我走了。”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们打算出去吃饭,你不陪我们?”
“改天吧。”她拉开玻璃门。
“星期六再见。”胡世真在身后提醒她。
丹青没有回答。
在门口迎面碰见张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请送我出市区。”
海明细细注视她“你怎么了?”
她额角细发间布满汗珠,神情有点惊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车子“我们走吧。”
“喂,别忘记我们的赌注,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后悔得要死,哪里还有心情说笑“我输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跷,只是不便追究。
饼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对你说,而是牵涉甚广,无从说起,盼你原谅。”
遍根究底,是不想说出来,不过张海明得到一个这样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声张。
他问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妈妈今天没有应酬,很快就回来。”
丹青估计得不错,葛晓佳果然在黄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进门,小丹便说:“我见到胡世真了。”
梆晓佳看住女儿“那又何用气急败坏?”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数。”
“我不喜欢他。”
梆晓佳脱下高鞋,冲杯茶,坐沙发上,搁起双腿。
“他很危险。”
做母亲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抢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亲,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连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约会,我还真的替你高兴,但是胡世真,他浑身发散着邪恶的气息。”葛晓佳啼笑皆非“你太夸张了。”
小丹颓然坐下“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他还留着阿胡髭?”
“是。”
“仍然比电影明星还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点都不错。”
“一段感情纠缠十五年,也该有个终结,不然,连朋友都觉得心痒难搔。”“他们打算结婚?”
“结不结婚,到无所谓,问题是他不知离婚没有。”
多么复杂。
“不过,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满意足的样子,你便替她高兴,谁知道呢,或许一切还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辈子了。”
“不可思议。”
“我们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晓佳苦笑“她那一辈子,与我的一辈子,就这样报销。”
“妈妈,你们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拜托拜托,别诅咒我,我可不稀企长命百岁。”
“妈妈。”
梆晓佳只得歉意的笑“对不起,小丹,来,说些乐事。”
“周南南同老爸开仗了。”
梆晓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经这么久了,他们应有相当了解。”
“老爸亲口说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枪而已,不要去管他们,来,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时候替母亲做类此服务,一小时收费十元,常常调皮的拨快时钟,籍此作弊。
“妈妈,我到加拿大去之后,谁帮你做人体按摩?”
“我会买一张按摩椅子,唉,丹青,穷则变,变则通。”
“老爸没有地方住,你知道吗?”
梆晓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喏喏“高一点,不错,这里,喔唷,好像要断开来,什么人生四十开始,废话,口号叫得响有什么用,肉体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绝倒。
打扮起来,远看,依然是一枝花,母亲有时真幽默。
“别担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顾自己,我们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起来。
“丹青,替我接听。”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亲不想再听电话,现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电话,那边女声吼叫:“阮志东呢,告诉他,他躲到天脚底我也把他掀出来。”
丹青惊疑地问:“你是谁,周南南?”
梆晓佳听到这三个字,也跳起来。
“叫阮志东来同我说话。”
“他不在此地,你找错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们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骗你,请你控制自己,不要无理取闹。”
梆晓佳忍无可忍说:“小丹,挂断电话,同这种人有什么好讲。”
丹青马上收线。
但是电话铃不到一刻又响起来。
梆晓佳冷笑“失心疯!”
小丹连忙拔掉电话插头。
“他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大门咚咚咚敲响,丹青心惊肉跳“这会是谁,三更半夜。”
“不管是谁,叫他即走,否则拨三条九。”葛晓佳斩钉截铁。
小丹到防盗孔一看“是爸爸。”
“不准开门。”
小丹左右为人难,怪叫起来。
“这是我的公寓,我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墙,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声在门内叫:“父亲请你快走。”
“我走投无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梆晓佳一手推开女儿,拉开大门,一心要与前夫论理,门一开,她呆住,只见阮志东一脸血污,委靡不振,衣冠不整,似一条狗似靠在墙角。
“看丹青份上,让我进来洗把脸,这个样子,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发生什么事?”葛晓佳惊惶失措,打开铁栅。
倒是丹青心绪清,没好气的说:“开头口角,继而动武。”
梆晓佳恍然大悟,冷笑一声“可叫你碰到定头货了,活该啊活该,你莫以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亏暗哑忍,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声张半个字。”
阮志东委靡不振的进门来。
“报应,报应。”葛晓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妈妈,算了。”
梆晓佳吁出一口气,坐下来,斟杯酒,点枝烟,忽尔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气真好,清风徐来,凉飕飕,妙不可言。”
“妈妈,”丹青央求“别这样,他已经受够。”
“有乖女儿替他着想,他还算命大。”
阮志东假装听不见,在卫生间洗刷。
那周南南养着好长的指甲,抓得阮志东一脸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镇痛的葯膏给父亲。
“你怎么见人呢?”
阮志东咬着牙关不出声。
梆晓佳走过来,看着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兴,装都装不出来,一边说:“善恶到头终有报,若谓不报,时辰未到。”
丹青见母亲乐成这样,忍不住也噗哧一声笑出来。
阮志东见她母女俩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东招供“起码一个星期不能上班。”
“什么深仇大恨,把你伤成这样,”葛晓佳说:“有谁要动手,那人还真应该是我,可是我宁可忍得内伤,也不施毒手。”
阮志东只觉得话中尚有许多余情,不禁羞愧得低下头来。
丹青问:“世为了我的学费吗?”
“不,不是这个。”
“既然与我无关,我就安乐。”
梆晓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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