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心事重重,处处有难言之隐,亦不方便,那么,只余世真一人了。
于世真一看就知道胸无城府,天真无邪,好出身,有点懒的女孩,与世无争,自然不知人间险恶,不知不觉,就保存了纯真,人如其名。
要套她说话,易如反掌,胜之不武,余芒也不想以大压小。
余芒一直觉得是这个故事找上她,而不是她发掘了这个故事。
那么,就顺其自然,让它按步就班地发展下去好了。
余芒正在沉思,方侨生的长途电话找。
她声音重浊“余芒,替我找快速邮递寄国货牌感冒葯来。”
“喂,你有的是秘书。”
“秘书不是佣人。”
“哦,朋友则身兼数职不妨。”
“不要趁我病取我命。”
“我马上同你办。”
“余芒,还有一件事。”方医生吞吞吐吐。
太阳底下,莫非还有新事。
“余芒,我在会议中碰见一个人。”
余芒即时明白了,心中十分高兴,以方医生的智慧眼光,这个可能是真命天子。
她说下去“原本过几天就可以回来,现在的计划可能有变。”
余芒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没关系,我虽然需要你,但是我看得开。”
“那么,”侨生咕咕笑“我先医了自己再说。”
余芒微微笑。
立即穿衣服替侨生去买葯。
在速递公司办事处,碰到文太太在寄大盒大盒的包裹。
遇上了。
笔事本身似有生命,自动发展下去。
余芒过去招呼长辈“文太太,你好。”
文太太转过头来,先人眼的是一件鲜黄色伞型大衣,去年思慧来看她,穿的便是这种式样的外套,一般的巴哈马黄,夺目非常,睹物思人,文太太悲从中来。
饼半晌,她才懂得说:“啊,是余小姐。”
敝不得都说伊像思慧,可是人家的女儿比思慧乖巧百倍,也难怪,人家有家教,人家的母亲一定贤良淑德。
两人分头填好表格,文太太见余芒只寄小小一盒东西,便顺手替她付了邮资。
作为独立女性多年,余芒甚少有机会受到恩惠,极小的礼物,她都非常感激,不住道谢。
文太太见余芒如此可爱,忍不住邀请她去喝一杯茶。
余芒亲亲热热掺着她的手臂过马路。
文大太轻轻说:“我就要走了。”
余芒只能点点头。
文太太也觉得余芒亲切,她与思慧,见面不过冷冷,心中尚余介蒂,思慧动辄给脸色看,母女亲情,一旦失去,永远失去,误会冰释,只是小说里的童话,思慧对她,还不如一个陌生女孩来得亲热。
思慧折磨她,她也折磨思慧。
余芒转动着面前爱尔兰咖啡杯子,说道:“到了外国也可以时常回来看我们。”
上回思慧来到,好似要同她透露或是商量一些什么消息,结果什么也没有说,见到继父,反而和气地客套一番,思慧的道理一向分明,只恨母亲,不恼他人。
文太太忽然掏出手帕拭抹眼角。
余芒讪讪地低头,假装没看见。
只听得文太太哽咽问:“余小姐同母亲,无话不说吧。”
“哪里,我一个月才见她一次,如在外地拍外景,可能还碰不到,我有话,都到一位心理医生那里去讲。”
文太太没想到会这样,倒是一怔。
余芒似自言自语,实则安慰长辈“父母同子女没有什么话说,亦属常事。”
文太太仍然心酸不已。
饼半晌,她说:“思慧不原谅我。”
余芒只得清心直说:“有时候,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当然希望近亲谅解,如不,也无可奈何。”
文太太不语,这女孩如此说是因为她并非文思慧。
她抬头“余小姐,有些痛苦,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得不有所抉择。”
“我明白,”余芒忽然大胆地伸出手去按住文太太手臂“你开始怕他,你甚至不能与他共处一室,实在不能活着受罪,看着自身一日日腐败。”
文太太脸色煞白“你怎么知道?”
余芒掩住嘴巴,真的,外人从何得知这种私事?
“我只与思慧讲过一次,”文太太失措惊惶“思慧拒绝接受。”
余芒忽然又说:“不,她谅解,她明白。”
文太太瞪着余芒,慢慢了解到这可能只是余芒的好意安慰,这才叹息一声。
可是余芒真正有种感觉,文思慧终于原谅了母亲。
“思慧没有告诉你她不再介意?”她问文太太。
文太太起疑“你几时见过思慧?”
这下子余芒真不知如何作答,过半晌她才老老实实说:“文太太,我从来没有见过文思慧。”
文太太合不拢嘴。
余芒又何尝明白其中所以然,感觉上她岂止见过思慧千次百次,她与思慧简直似有心灵感应,她才是世上最明白最了解思慧的人。
但事实上余芒根本没见过思慧,她甚至不知道思慧面长面短。
文太太奇道:“你竟不认识思慧?”
余芒问:“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文太大连忙打开鳄鱼皮包,取出皮夹子,翻开递给余芒。
是一张小小彩照,思慧的脸才指甲那么大,她穿着件玫瑰紫的衣服,余芒看真她五官,不由得在心中喊一句后来者何以为续,没想到她这么漂亮!
照片中的文思慧斜斜倚在沙发中,并无笑容,一脸倦情之色,嘴角含孕若干嘲弄之意,好一种特别神情。
余芒至此完全明白许仲开与于世保为何为她倾倒。
文太太说:“他们说你像思慧。”
“不像啦,我何等粗枝大叶。”
“我看你却深觉活泼爽朗,思慧真不及你。”
余芒知道这是机会了,闲闲接上去“文太太,我倒真希望与思慧交个朋友。”
谁知文太太听到这个善意的要求,马上惊疑莫名,过一会儿,定定神,才说:“你不知道。”
余芒莫名其妙,不知什么?
有什么是人人知道,她亦应知道,但偏偏不知道的事?
余芒看着文太太,文太太也看着她。
饼很久很久,文太太说:“明天下午三时,你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见思慧。”
“啊,”余芒十分欢快“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见到思慧了。”
文大太凝视余芒,这女孩,像是什么都知道,可是却什么都不知道,她高兴得太早。
文太太泪盈于睫,匆匆取饼手袋而去。
涂芒站起来送她,回到座位,发觉文太太遗忘了思慧的小照。
余芒小心翼翼把照片纳入口袋。
傍晚,制片小林见导演痴痴凝望玉照,好奇地过去一看,唉,陌生面孔,脑筋一转,会错意,马上说:“我们绝不起用新人,这并非太平时节,我们但求自保。”
余芒却问:“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别的本事没有,判别美女的本领却一等高超,见得多,耳懦目染,当然晓得什么叫美。
小林点点头“但不快乐。”
“那是题外话。”
小林笑“在快乐与美丽之间,我永远选择快乐,美不美绝非我之思虑。”
余芒问:“会不会我们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华更胜一筹,比较实际。”
“不,”’余芒说“你这样说是因见时下所谓美女其实由脂粉堆砌出来,真正美貌也十分难得。”
小林笑问:“这又是谁,你的朋友、亲戚、情敌?”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们下一个剧本的结局。”
小林不明导演的意思,难怪,做着这样艰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胜败荷,言行举止怪诞诡异一点,又有什么出奇。
小林有一位长辈写作为业,一日,小林天真地问:作家都喜怒无常吗?那长辈马上炸起来“天天孤苦寂寥地写写写写写,没疯掉已经很好了。”
看,人们赚得不过是生计,赔上的却是生命。
这一轮导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条件谈得怎么样?”小林问。
“她要求看完整剧本。”
“她看得懂吗?”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读给她听。”
“我看还是由导演从头到尾示范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视美女,请勿妒忌美貌。”
小林滚在大沙发里偷笑,一部电影与另一部电影之间,这一组人简直心痒难搔,不知何去何从。
遇上了文思慧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点紧张,思慧显然是那种对世界颇有抱怨的人,现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两位前度男友,见面时,客套些什么?
总不能讨论许仲开与于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点后悔要求与文思慧见面。
太唐突了。
小林见导演失神得似乎魂游大虚,轻径吁一口气,悄悄离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极入睡。
看见有人推开大门,再推开一张椅子,走了过来。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谁?
一个女孩子充满笑容拍手说:“醒醒,醒醒,我回来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别躺下去。”
那女郎诧异问:“我是迷迭香,你不认得我?”
余芒笑说:“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错地方了。”
“不,”女郎摇摇头“这里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过来搂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剑眉星目,雪肌红唇。
“思慧,我不过与你有一个共同的学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来,轻轻转身。
余芒又舍不得,追过去“思慧,慢走,有话同你说。”
此时她自梦中惊醒,一额冷汗。
余芒哑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见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换上宽身睡袍,扑倒床上。
鞍约时内心忐忑,故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文太太只迟到一点点。
“余小姐,车子在等。”
余芒即时跟在文太太身后上车。
文太太神色呆滞,没有言语。
她们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闭目静心养神,半晌睁眼,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余芒认得这条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种植法国梧桐,文艺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游。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建筑物。
余芒猛地抬起头来,那是一间疗养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内心一阵绞痛,低下头来。
司机在这个时候停好车子。
文太太轻轻说:“就是这里。”
余芒恍然大悟,脸色惨白地跟着文太太走进医院。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葯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领她走上三楼,到其中一间病房门外站住。
文太太转过头来“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余芒快哭出来,颤声问:“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着余芒,轻轻说:“她不是病。”
“什么?”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后三步,张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声,轻轻推开病房门。
她让余芒先进去。
房内的看护见到文太太,站起身迎过来。
余芒终于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闭着双目,脸色安详。
全身接满管子,四通八达地搭在仪器上。
余芒并不笨,脑海中即时闪过一个字:coma,她的心情难以形容,既震惊又心酸更气愤,不禁泪如泉涌,呆若木鸡。
难怪文太太说思慧已死。
文太太递手帕给余芒。
病房空气清新,光线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说,另外一个迷迭香来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点冷,身体分文不动,脸容秀丽,一如童话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为一见面便可欣赏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谁知思慧已经成为植物人。
余芒忍无可忍,悲不可抑,哭出声来。
看护连忙过来,低声劝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着墙角,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
饼半晌,余芒自觉已经哭肿了脸,才尽量控制住情绪,但不知恁地,眼泪完全不听使唤,滔滔不绝自眼眶挤出来,余芒长了这么大,要到这一天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悲从中来。
她颤抖的手伸过去轻轻抚摩思慧的鬓脚,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当然动都没有动。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乐嗔贪痴恨妒都与她没有关系了,伊人悠然无知地躺着长睡,她的心是否有喜乐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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