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会所的泳池边,两个年轻人正在低声争吵。
“是我先看见她,林永昌我警告你,这次你再与我争,别怪我不客气。”
另一个冷笑一声“张家洲,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会所会员证还是我借给你的,不然你如何进来。”
一边吵,四只眼睛一边看着树荫下在看书的少女。
那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人类五官的组合十分奇妙,一般的眼睛鼻子嘴巴;排列稍微不同,即化丑为妍,还有,大小斑塌差一点点,也完全不同看法。
这女孩显然得到上帝偏爱,脸容清丽脱俗,身段苗条,最难得的是,举手投足,有一股自然书卷气。
林永昌与张家洲这一对难兄难弟已经注意她良久,并且,打听到她的名字叫秦可晴,祖父是一家证券行老板,父母已经离异,住在外国。
看看还有家底,多么难得。
这时候张家洲先站起来“我去与她打个招呼。”
林永昌不甘人后,马上跟在表弟身边。
两人一挤一轧,争先恐后,脚先钩到藤椅,椅子撞向太阳伞,伞座往前倒,连带拖累茶几玻璃几上的柠檬茶蛋糕碟子等统统哐啷啷往少女那边倒去。
泳池边所有茶客都吃了一惊,往这两兄翟拼来。
这两人不争气,竟也一起跌翻在地,做滚地葫芦。
有些人容忍不住笑出来。
张家洲抱怨“你这小丑。”
“你才无稽。”
服务员已赶过来收拾。
客人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林永昌低声说:“她头也不抬。”
正是,那样喧哗,女孩并没有任何反应。
她仍然埋头看小说。
是什么故事,紧紧地吸引了她的芳心?
他们两兄弟讪讪地站着,手足无措。
这时,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向秦可晴走近,朝这两个年轻人瞪眼。
她把手放在可晴肩上,可晴这才抬起头来。
她开始做手语,可晴以手语回复。
林永昌电光石火间明白了。
他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张家洲猛地转过头来“她是”
林永昌给他接上去:“你不是都打听过了吗?”
他俩急急拉扯着落荒而逃。
到了会所停车场,两个人静了下来。
“真可惜。”
“她听不见。”
“怪不得头也不抬。”
“据说听不见必定也不会说话。”
表兄弟沉默一会儿。
“喂,有无邵也敏的电话?”
“打过几次,人家都不复。”
“再打多几次好了。”
“出市区再说。”
二人和好如初,肩叠肩那样地上车飞驰而去。
听不见有听不见的好处。
所以许多智者都佯装听不见。
秦可晴的确是失聪儿,她的世界静寂无声。习以为常,也就不觉得是种损失。
好友孟少屏递一杯矿泉水给她,嘴里喃喃道:“小丑。”
可晴读唇语,笑问:“刚才那两个人?”
发音经过明师训导,十分清晰。
不过,除非是熟人,可晴很少开口。
少屏说:“你别看那种人,将来一样娶妻生子。”
可晴笑说:“你且慢忿慨。”
少屏坐在她身边“我同你游泳比赛。”
可晴说:“我要回去看祖父。”
“我陪你。”
可晴感动“你看你,宝贵时间都花在我身上。”
“咄,还不知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否则我的时间又何用。”
可晴站起来,身段高挑,略为瘦削一点点,更觉清丽。
那一对俗物也有说对话的时候,的确是可惜。
少屏:“我来开车。”
可晴说:“引擎声到底是怎么样的?”
“一早同你说像喘息。”
“不是轰隆隆像飞机吗?”
“飞机是飕”少屏说“你不是自电脑处感觉过所有音响的频率吗?”
可晴点头“最可怕是人类的悲泣声,竟与受伤动物一样。”
“你虽失聪但不耳聋,藉先进仪器你对世上噪音多少有点了解。”
可晴不语。
到家!
秦宅是山上一幢半独立小洋房,离闹市才十分钟车程,交通方便,属于矜贵地段。
老佣人来开门“孟小姐,你好,妹妹,祖父在书房等你。”
少屏以熟卖熟“我到你房里看电视。”
可晴走进书房,敲敲门。
老先生转过头来。
他精神闪烁,双目炯炯有神,鹰般鼻子,嘴唇紧闭,看到孙女儿才露出笑容。
银发闪闪的他穿白衬衫深色长裤,整洁得不似老人,一看就知道有专人服侍。
他对孙女说:“过来这边。”
可晴坐到祖父对面。
“我有话说,你听仔细了。”
“是。”
“妹妹,这是我遗嘱副本,你看一看。”
“我不要看,祖父好好的立什么遗嘱。”
可晴伸手推开文件。
“大部分现款与不动产都留给你了。”
“祖父我陪你去玫瑰花圃走走。”
“证券行你要来无用,赠你父亲。”
“祖父,我替你泡茶。”
“那无用的不孝子惟一做过的好事便是生下了你。”
可晴只得赔笑。
秦老先生坐下“创业那年,我二十八岁,匆匆半世纪过去。”
她按手在祖父肩上。
老先生触觉如一头豹子般灵敏,忽然之间厉声喝道:“谁在门外?”
可晴连忙去看察,原来是孟少屏。
少屏吐吐舌头“又自创业讲起?”
可晴笑着点头,随即黯然“只希望可以多说几年。”
“我去厨房吃点心。”
可晴回到祖父身边。
“是那个孟少屏吗?”
“正是。”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女孩子。”
可晴忍不住笑“祖父自少屏十岁起就那样说。”
“是吗,是我的偏见?”
“少屏一直是我好友,待我无微不至。”
“可晴,你要小心。”
可晴唯唯诺诺。
老先生握着可晴的手“你长得真像祖母。”
可晴把祖父的手放到腮边。
“性格亦相似,她生前老是说。”
“这话我爱听。”
“可晴,我有一宗心事。”
可晴说:“祖父我帮你完成。”
老先生双目发出精光“我希望看到你恢复听觉。”
可晴讶异“祖父我曾经被专家检查过百次,知道这件事终身无望。”
“不,近年医学又有进展。”
可晴反而没有为自己难过,她说:“我生活得很好,我有我的世界,一点也不缺乏。”
可是老人固执地说:“我要你听得见。”
可晴只得顺从他意思“是,是。”
女佣在书房门口说:“甄律师来了。”
可晴说:“我在楼上,有事叫我。”
甄律师一边进来,一边用手自喉头伸到胃部,表示肚子饿。
可晴笑着说:“做碗虾子面给甄律师。”
她回到楼上,少屏正在讲电话,看到她马上挂上,吁出一口气“老先生又训话了?”
可晴笑笑。
“这次说些什么?
可晴指指耳朵“又要我求医。”
少屏恻然“他代你不甘心。”
可晴不出声。
“其实世上无甚良辰美景,鸟不语,花不香。”
可晴看着她“少屏你益发愤世嫉俗。”
“是吗,”少屏笑出来“我还以为世界看我不顺眼。”
可晴拍拍她肩膀。
“我还有点事,明日再来看你。”
“新的工作如何?”
少屏答:“听差办事,乏善足陈。”
可晴觉得好友始终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
“明天见。”
少屏下得楼来,往大门走去。
有人叫住她:“孟小姐,请留步。”
她转头一看,却是秦老先生。
“过来,孟小姐,我有话要同你说。”
少屏只得走到他面前。
老先生上下打量她,目光如电,霍霍在她身上打转,少屏胆怯,有什么事瞒得过这双眼睛?
精灵的老人最可怕,是另外一种生物,他们经验实在太丰富,目光太过准确,几乎已是半仙。
孟少屏背脊冒汗。
老人开口:“孟小姐,你在我秦家走动已超过十年。”
少屏忽然忍不住,握紧拳头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同可晴做朋友,因为我家贫,你觉得我配不上可晴。”
老先生一愣,忽然失笑。
在一旁的甄律师也笑起来。
少屏涨红了面孔。
秦老先生摊摊手“我予你这种势利的感觉吗?”
少屏不得不说:“你没有不让我到府上来。”
“孟小姐,我不是那样的人。”
少屏倔强地问:“那你有什么话说?”
老先生看甄律师一眼。
甄律师走过来“事情是这样的,可晴将于下月到伦敦就医,旅途上我们希望你照顾她,不知孟小姐可抽得出时间?”
少屏怔住,这才知道她是多心了。
她有点羞愧。
只有最自卑的人才会那么努力维护自己。
一眼就可以看穿孟少屏的心理状况。
她嗫嚅地答:“我愿意陪伴可晴,我明日就回公司辞职。”
“孟小姐,我们愿意赔偿你的损失。”
“我为朋友,不计得失。”
“孟小姐,你收取薪酬,也是很应该的。”
哪里说得过律师。
“你放心,可晴毋需知道这件事。”
少屏终于说:“谢谢你。”
甄律师替她挽回些许自尊,在可晴面前,她仍是朋友身分。
甄律师递给她一张支票。
少屏一看,数目是她目前薪水的两倍。
她马上收好支票。
“孟小姐要是你愿意,可以到我们客房小住。”
少屏颔首“我明日再做决定。”
她出去了。
甄律师看着她背影“一个聪敏到极点的女孩子。”
老先生点头“比起她,同龄的可晴如一头小蠢狗。”
甄律师笑“可晴有福份。”
老先生低头“那可怜的聋子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人生总有遗憾。”
“匆匆一生,苦多乐少。”
“我看可晴相当享受生活,乐天知命。”
老先生叹息一声“但愿这次手术可以帮到她。”
据甄律师所知,秦可晴一出生经过检查就知道是名聋童。
因受不住压力,父母在她一岁时离异,各走一方,扔下可晴与祖父相依为命。
老先生说:“可晴不知多久没见亲生父母。”
甄律师颔首:“其实可晴与常人无异。”
老先生说:“可是听不到音乐,也不知警报,你想想,损失多大。”
甄律师尽量劝解东家“也许这次手术会有转机。”
老人又叹息一声。楼上,可晴在观看电视上动物奇观节目,字幕使她得益匪浅。
童年时读特殊训练学校已经习惯这一切,可晴对生活细节可应付自如。
像她的震荡闹钟永远放在枕头底,但是佣人还是每天来叫醒。
家里人都会一点手语,老先生聘专人来每天教授,日子久了,大家自然学到一些。
最要紧是祖父大能力量保护着她,使她不受伤害。
老先生说:“我希望她听见婴儿的哭声。”
小时候的可晴最乖,睡醒独自玩耍,累了自动睡着,从没有见过那么文静的孩子。
难怪儿科医生都说:当孩子乖得不能再乖时,马上要去医生处检查。
静寂的世界,万籁无声。
她只得孟少屏一个好朋友。
半个月后,少屏陪着可晴出发去看医生。
同行还有甄律师以及一名保姆。
她们住在伦敦摄政公园附近一间老公寓房子里。
甄律师说:“是老先生早年置下的物业,你看楼顶多高多舒适。”
两间套房贴近,一式设计,可晴马上把向公园的一间让给少屏。
少屏亦礼让“向后街的窗口有一株樱花,我要这间好了。”
可晴躺在舒适的床上,同好友说:“一到这种关头,我就把最最琐碎最最早的记忆都钩起来重温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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