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秋去冬来,天上开始飘起初雪,宽阔的大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增添了人马行路的不便。
这日清晨,沈府的门前站了一条瘦削的人影,雪花落在他鸟黑的发丝上,落寞的神情像是连这薄薄的雪花也成了他不堪承受的负荷。
他痴痴望着沈府的灯笼,仿佛那是世上唯一存在的景物。也不知他到底站了多久了,只见他的脸色是白的,嘴唇是白的,一身白衣,一身白雪,配上他脱俗绝尘的绝俊容貌,宛如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门慢慢地打开,一个仆佣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见到一个人站在门口,觉得奇怪,是谁一大清早站在沈府门前发呆,不会是来乞讨的吧?可看那打扮又不大像。
仔细一瞧,大吃一惊!这这不是
“少爷!”中年男子大呼一声,奔上去抓住了那男子的手臂。“少爷!您上哪儿去了?老爷夫人想念你想念得都快发狂了,你知道吗?”
“老张叔。”沈素心虚弱地一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张叔说著说著,眼中泛起泪光。沈素心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他自从两年多前离开家中后,就一别无音讯,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为他担的心不比老爷夫人少啊。“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衣裳还穿得这么单薄!你看你看,脸色这么难看,你在外面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
沈素心点点头,又是那虚弱的笑容。
“你看我,只顾著和你说话,却忘了通报老爷夫人。快!快进来,老爷夫人如果知道你回来一定欢喜得紧。”拉著沈素心进了大门。
沈父沈母接到下人来报说沈素心回来了,本来还在睡梦中的两人惊喜交集,连梳洗都来不及,披了外衣就急急忙忙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素心!”最先进泪的是沈母,看见爱儿平安无事归来,她这两年多来的不安、忧心,在此刻全都释脱了。她搂著儿子,不住摩挲他的头面:“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沈素心本来还是浑浑噩噩,见到母亲的面容,突然之间心酸难禁,哽咽道:“娘!”流下两行清泪。
母子俩相拥而泣,等哭了一阵,沈母悲伤的情绪已然宣泄,开始发挥慈母本性,摸摸他的睑又摸摸他的手臂,蹙著眉道:“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怎么瘦这么多?”
沈素心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用含著泪光的眼睛凝视著母亲。
“素心,你也太不成话了。你这一出去就是两年多,你至少也应该捎封家书回来报平安,你知道你娘为你流下多少眼泪吗?”沈父见到孩子也是欢喜难禁,但是严父的尊严要顾,还是得训他一顿才是。
“孩儿知道错了。”沈素心低头认错。
“你知道错就好。”沈父忍不住放软了口气:“你在外面这么久,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
沈素心简简单单道,他这些年都在外面行医,中间遇上了有人寻仇,因他受了伤所以休养了很久,前些日子才好转,以致于这么久才回家。他不愿再提和夏红尘之间的纠葛,于是捏造了一个假故事隐瞒父亲。
“你中毒?难怪你这么瘦。”沈母心疼不已。“我早说了江湖险恶,你夏伯父就是因为看破江湖恩怨,才隐居在湖州不和人来往。你一个文弱书生,出去碰见外头那些逞凶斗狠的人,怎么会斗得过他们呢?偏偏你又爱去医治那些好打好杀的江湖人士,这两年多不知有多少人冲著你这个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找上门来求医,教你爹赶都赶不完。那个红尘也是,为什么到处去跟人打架闹事呢?你和红尘啊,你们这些孩子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过个平凡的人生呢?”
听到夏红尘的名字,沈素心神情一黯。
“娘,我有点累,我想先进去休息一下。”
沈母关心道:“你瞧你,身子这么弱,快进去。你的屋子娘替你都收得干干净净的,就等你回来”
回到睽违已久的房间,沈素心躺在床上,身体疲累之极,心却像辘轳上下转动,起伏不定。
“你简直毅我恶心!”夏红尘鄙夷的眼神和语气,宛如就在耳边眼前。
沈素心痛苦地一翻身,将脸埋在被中,然而夏红尘的音声笑貌却犹如无孔不入的魔军魔众,不时地回响在他的脑海当中。
是吗?他教他恶心?他觉得他无耻?
夏红尘!他为了他付出一切,不惜信义,不顾廉耻,连性命他都可以不要,他所做的这一些只是为了能留在他的身边,对他来说,他是比蝼蚁还下贱的东西吗?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抛弃自尊,只为了去争取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
当年夏红尘带回顾宁清宣布婚事,受到打击最大的是沈素心。在那时,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天不见到夏红尘,他就有如过了漫长的岁月:为什么夏红尘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用尽心思也会想办法为他完成,包括他的成名兵器烽火剑,也是他千方设法为他弄来的。
原来,他爱夏红尘。
这个事实让他痛苦了三天三夜。沈素心一向是任性自恃的性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他想要,他会不计一切代价达到目的。但是感情这无影无形的东西,他能令夏红尘输诚双手奉上吗?更何况他是一个男人!
难道他要放弃?不!
天底下只有他沈素心不想要的东西,绝没有他要不到的!
于是他欺骗了顾宁清的感情,想要将她永远逐出夏红尘的生命,可是他的心机却被一个叫尹续缘的小子所破坏,夏红尘知道实情之后,愤恨交逼之下,毅然决然与沈素心割袍断义。
他只是想待在夏红尘的身边,难道不能吗?
在百般绝望之下,沈素心知道或许今生终不能得到夏红尘的谅解,他义无反顾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有来生,他不愿再见到夏红尘。
也许是上天还要让他再多受折磨,他坠崖之后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没死,而更教他意外的是,夏红尘居然也跟著他跳了下来。这让沈素心原本已死的心再度重新燃起希望,他相信夏红尘对他仍是有情的,否则他怎么会跟著他跳下万丈深渊,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啊!
为了能和夏红尘重新开始,于是沈素心开始假装丧失记忆;但当夏红尘再度和顾宁清重践鸳盟时,他的心又冰冻了。老天爷!这是在戏弄他吗?怎能教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双宿双飞?怀著一颗自暴自弃的心,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沈素心又悄然离开了顾府。
之后沈素心阴错阳差被百毒门抓去,夏红尘意外寻来,几番波折,更加深了沈素心渴求留在夏红尘身边的心。他之所以甘冒生命之险为全莫离换血,一方面除了是韩永蝶的痴情教他动容,更大的原因是他要留在夏红尘的身边,即使要他用性命交换,他也甘之如饴。
他以性命相搏的结果是换来夏红尘两年无怨无悔的陪伴,虽然他饱受病苦侵蚀,但是他甘心情愿啊!
“你无耻!”猛然地,夏红尘一句怒斥,毫无预警地蹦入脑海。
沈素心仰天大笑,嘴边尝到了咸咸的泪水。
他无耻?他爱一个人有错吗?就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男人?
他笑到状若疯狂,笑到气堵声嘶,笑到整个人几欲虚脱。
为什么会这么苦?如果他可以无知无识那该有多好?他宁愿丧失记忆,宁愿忘掉这一切,宁愿从来不曾结识夏红尘!
“哈哈!哈哈!”快来取走他的命吧!他这样拖著无穷无尽的相思,要受累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素心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又像是被抽走神识的傀儡,整天足不出户,下人送去的饭菜,只是略沾了几口就不吃了,身体日渐消瘦。
沈父沈母都不知他是为了什么原因丧失了求生之意,苦心劝了几回,沈素心只是以那淡漠没有表情的面容以对,急得两老鬓丝都斑白了。
“慈恩,你说素心这样下去怎么办?”沈母急得天天以泪洗面,素心这是在摧残自己啊。
沈父也是忧心如捣:“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有心病,可是他不说,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帮他。你也不是不知道素心的性子,他是个很骄傲的孩子,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否则别人休想从他口中得到半个宇。”
沈母听了顿时泪如雨下:“他到底怎么了?这样下去怎生是好?”
两老在百思无计之下,决定修书一封给至交夏剑英,请他速速请其子红尘前来。素心和红尘是莫逆之交,如果红尘出面的话,或许素心愿意吐露心事也未可知。
这封书信很快写好封泥之后,就交由家中的健仆日夜兼程送去夏府。
人命关天,事不宣迟啊!
这一日沈素心在园子里走着,飘浮的脚步不知不觉来到天井中一棵绿荫森森的榕树之下,微风吹著根根下垂的树须,令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小时候他和夏红尘最喜欢在这棵树下玩游戏的情景——
“红尘,这个给你。”
玩得脸上满是泥巴的夏红尘正在捏陶人,看见沈素心递来一颗好大的泥丸子,不禁愣了一下,这丸子比他的拳头还大呢!
“这是什么?”
沈素心得意洋洋地道:“这是我做的仙丹,吃了可以长命百岁,永远不死喔。”
永远不死?夏红尘摇摇头道:“我才不要。”低头又继续捏他的陶人。
沈素心的一番心血遭到拒绝,他怎么依?大声为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抗辩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是我做了好久才做出来的,吃了会长生不死耶。”
“我才不要长生不死,我活得那么久,可是我爹也死了,我娘也死了,你也死了,那我不是很无聊吗?我要跟你们一起死。”嗯,没人陪他一起玩,他才不要。
沈素心一听简直感动得快飞起来,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只有红尘活著,所有的人都死了,那他实在太可怜了。
“红尘你不用担心,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再做一颗仙丹,我陪你一起吃,要死大家一起死,这样你就不会无聊了。”
夏红尘笑开了颜:“好啊,这是你说的喔,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一起死,不可以赖皮喔。”他最怕没人陪他玩了,他就知道素心是他最好的朋友。
“打勾勾。”两个小孩儿在榕树下盖章为证,约定谁都不能偷偷先死,不然就是说大话的臭虫。
这个誓实在是太重了,要当粪坑里的臭虫呢,沈素心怕脏怕得要死,他是绝对不会违背誓言的。
回忆儿时,沈素心一扫近日的愁苦,脸上浮现难得的温馨。
“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低声自语,恍若蚊鸣。
昔日立誓之人如今恐怕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了,还会记得儿时的誓言吗?
这些日的相思折磨,在痛苦与消沉之中,沈素心慢慢也觉悟出了一个想头。他为夏红尘用心计较,几次三番几乎都要完成他的心愿,将夏红尘留在他的身边,可到头来,全都成了一场空。是否是上天要告诉他,不管他再怎么心机用尽,早已注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抬头忽见枝头上挂著一只蝴蝶纸鸢,迎风招摇,手工做得很是精美,只可惜折了一只翼,已经不成样子了。
沈素心顿时若有所悟,心想:人世间繁华易逝,转眼成烟,今日他对红尘百般不舍,但是百年之后他和他俱是一具枯骨,神识飞散,不知所终。若是再到阎王殿前喝下忘魂水,一朝隔阴之迷,重来已非旧精魂,他又何必对他苦苦痴恋?
就在他愈想愈痴的时候,无巧不巧,墙外传来一个道人唱道情的声音,那声音清越入云,是一条极好的嗓子,配著打板节奏,唱著: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如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人远天涯近,情短柳丝长。汲汲营营,四大皆空相,到头来,黄粱梦一场。”唱著唱著,人已经走得远了。
沈素心听得痴痴入神,不断念著“到头来,黄粱梦一场。”这阕词,就好像在婉语柔声劝告他一般。当下他心意已定,转回房去。
翌日沈母来敲他的房门,敲了许久,却不见他来开门,以为他睡熟了,就没有来吵他。到了中午时分,又来敲门,仍是没有回应。推门一看,一封信笺留在桌上。沈母急忙取信一看,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
敬奉尊亲大人:儿去勿念。不肖子素心拜上
“相公!”沈母大惊失色,失声大呼。夏府今日张灯结彩,挤满了恭贺的宾客,今日是夏红尘大婚的日子,而新娘则是文锦绣到处打听、千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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