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宛如从天而降的好运,不是天夭都有的,谁知道明天又会变得如何?"我想今天就看。"她祈求道。
丁岩本来想一口回绝。
但是,她漾着乞求的小脸太可爱;她等待下一个惊喜的神情太可爱;她专注听他说天说地、谈梦谈心的态度太可爱;甚至连与她相契的感觉都可爱得教人不忍放手、不忍就此中断,他又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心防溃不成军!丁岩忘了两人之间隐隐浮动的强大吸引力;忘了要与她保持安全距离的决心;忘了他一向不与娇弱女人过分亲近的誓言;更忘了长久以来父母情事带给他的深刻教训
他冲动地允下诺言:"要是你真的想看的话,下班以后,我带你回家去拿,我家离这里不会很远。"
丁岩没有食言。
他一直沉浸在与紫素言语投机的境界中,偶尔理智不免抬起头,质疑天天只说客套话打招呼的两个人,为何能在一个下午言及深处,比认识了十来年的朋友还要亲近?
没有标准答案,他唯一的说辞是,他们两人的感觉本来就"对"得要命棗不过被他极力地破坏着、肆虐着;而且今天下午他们的频率突然完完全全地接通了,一分不差,所以愈谈愈触心、愈说愈深入。
期间,他也曾经想过,任这样交谈甚欢下去,很也就要出问题了。但是人性中贪欢的那一面却执意纵容自己陷溺: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他从来、从来都没有过有人触及内心的温暖体验,他想再多感受她柔柔听他述说的温存,这样不为过吧?一次就好!
因为感觉太好,所以他把时间延长到下班以后。在紫素的坚持与自己的纵容之下,他破例带紫素回家去拿他的摄影作品供她阅赏。
丁岩的家离"风华国际旅馆"不致太远,拐几个弯、踅几段路,很快就到。
一路上两人说说谈谈,丁岩显然对摄影工作热情十足,除此之外,再言及其他,他的话就不是那么多了,尤其是紫素提到家人的部分。
不过,还好紫素也不是很愿意回想下午父亲打电话来骂她的事件,更不愿在这愉快的同时,念念不忘自己掀起家庭革命的烦恼,所以,两人都尽挑轻松的事说。
"我家快到了。"丁岩伸出手,指给她看。"就是那间楼房。"
紫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那间门口有位伯母站着的那一间吗?"
听闻紫素这样说,丁岩的心情预感似地一沉。"没错。"
"她是你母亲吗?"紫素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她不解地微笑,以万分欣羡的口吻道:"你是不是不太高兴?有母亲等门,是件很幸福的事呀。哪像我们家。妈妈早就去世了,要是不看照片,我几乎都要忘了她的模样。"
""丁岩默默不语。
"啊,你妈妈好漂亮,看起来很年轻呢!"穿着一身旧式的宝蓝旗袍,身段修长、五官明媚、仪态高雅难怪会有丁岩这么出色的儿子。紫素欣羡地望着,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一下?"丁岩顿住脚步,突然地打断她的话。"我进就好。"
"为什么?"紫素也跟着停下来,大惑不解。
她看看他们的所在位置,离丁岩家只有两间楼房距离,很近,没有理由不过去。再说,丁岩的妈妈也不时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看
慢着。她想,是有一点的不对劲,一点点而已。为什么丁岩近在眼前,她还是一副左右张望的模样?
丁岩挣扎再挣扎,最后,他终于迈开步伐。"到了,走吧。"
紫素满头雾水。他怎么了?在做什么?他的心情一团混乱,她觉察到了,但这是为什么呢?
紫素拢了拢长发,低头检视自己,服装仪容都整齐。她提着装有打工制服的小包包,柔顺地跟了上去。
"伯母好。"来到大门口的时候,她有礼地躬身。
没有回应。
紫素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伯母好!"
依然没有回应。
丁岩皱眉站在一旁。紫素抬起眼询问他,他淡然带过。"不必在意,她是这样的。"
什么叫作"她是这样的"?
紫素就站在她的正前方,她的眼神却凝焦在远处,神情是盼望而急切的。虽已两鬓微霜,神情却像个等待约会的小女孩。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理;丁岩回来,也不睬,她就是就是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紫素一撼。隐隐约约地察觉自己窥见了丁岩的私密,而私密的核心正是让他如此冷漠、冷淡的根柢缘础。
她傻在那里,想探究清楚,但是丁岩已伸手拉住她手臂。"走吧。"
紫素被迫往内挪移了两、三步。丁岩母亲还是急急地看着左右巷口,东张西望,可眼界范围就是从来没有纳入她;没有她的踏入,自然没有她的走出。
这是怎么回事?
"哎哟,看看是谁回来了。"丁岩才要拉着紫素进门,就在门口碰上两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妇女,大摇大摆地从内而出。
紫素想要侧个身,礼让她们先行通过,然而此时丁岩抓着的手劲忽然加强,硬要她待在原地不可,理直气壮、背脊直挺。
奇异的,反倒是这两个女人像是怕沾秽物似的,夸张地跳开去。
"琴丝,下次要挑对时间来。"个儿较高的那一位,轻藐地瞥了瞥丁岩。"别跟这败辱咱们丁家门风的杂种碰个正着。"
"大姐,你怎么这么说呢?咱们好歹是他的亲阿姨呀。"个儿个的冷嘲热讽。
"谁有他这种父不详的侄儿?我可不想折福又折寿!真不知道桂丝怎么想的?女追男,隔层纱,当年她倒贴霍齐也就算了,居然还替他生个好儿子来挂丁家的姓。"被唤作大姐的丁匀丝冷冷一哼。"看他那张死人脸就有气,跟尝了腥就溜了的霍齐一模一样!"
"是呀,才几岁,也会带女人回家了。"丁琴丝附和道,一双暧昧的小眼往紫素身上溜了溜,最后停在她的小肮。"小姐,看你人乖也漂亮,给你个建议,他呀,稳是个风流种,始乱终弃是家学渊源;你要是识相,就别等到大着肚子才追悔莫及!"
丁岩紧紧握住紫素的手臂,僵化的身形宛如套上生了锈的将士铠甲。
她们怎么可以乱骂人?紫素听得瞠目结舌,又痛、又气、又羞。想反击她们几句,才发现自己脑海中负面意义的词汇贫瘠得可怜。
原来世界上最脏最邪秽,不是别的,是人脑子里兜转不停的思想。
紫素气她们损人不留余地,半点没有依据。她们损是损丁岩,可听不出有哪一句直指丁岩的错处;她们这根本是看人不顺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她的羞,是替她们羞,痴长了一把年纪,思想举措竟如此可笑!
然而,她更感觉痛,心里的痛、身体的痛。
不晓得丁岩知不知道他正抓得她发疼?
不,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无穷力道不是为了压抑心里的羞愤、被侮蔑的痛苦,而是更深一层的;他是个即将溺毙的人,出于求生意志,正紧紧地攀住她这浮流水面的木桩。
她不能抽手放开他!紫素霎时顿悟。如果她弃之不理,那就是夺走他的求生意志,逼着他去死。不,她要守护他;守着自己喜欢的人!
紫素伸起另一只手,掌心重重地、稳稳地覆握在丁岩手上。
丁岩猛然一震,反手扣住她水掐似的柔嫩掌心。他找到了、抓到了,长久以来一直想触及的真实感,一份被支持、被了解、被关怀、被在乎的贴心感受!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异常在乎紫素的,说恋慕只怕不足以形容。可是,他从来没有过像这一刻的感觉,几乎要被汹涌猛烈的滚滚爱潮淹没。
他爱紫素;原来情根早已深种,原来他爱紫素!
丁琴丝与丁匀丝见他们这举动,当下重哼一声;扭腰摆臀地朝丁岩的母亲走去。才几秒而已,两人就换了张和蔼可亲的脸。
"桂丝,跟大姐二姐回家吧"
"爸跟妈下礼拜庆祝五十周年结婚纪念,你怎好不回去恭贺两位老人家"
"搬回家住吧。瞧瞧这里,又脏又破烂,你是金枝玉叶呀,怎能受这种苦"
"你任性了二十几年,也够了吧?来,听大姐的话,我们走"
说着说着,丁匀丝就要扯着丁别丝走;丁琴丝一个卖弄的手势,一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劳斯莱斯就挤进这条小巷弄里。
丁别丝什么也没看进眼里,任她们唱大戏似地在眼前卖弄,她的眼神还是定焦在远方。
"走!"丁匀丝把她往劳斯莱斯推。
驾驶座下来两个穿着高级制服的司机,一起使力拉。"三小姐,请!"
丁别丝这才有如大梦初醒。"放开我、放开我!"她挥动双手挣扎着,坚不屈从。
"桂丝,听话!"丁匀丝转头严厉一喝。
"不走,我不走,死都不回去!"丁别丝凄怆的喊叫声直逼云霄、直抵丁岩与紫素的内心,好凄厉、好哀凉,教人鼻酸,更教人被当头劈得动弹不得。"我要在这里等霍齐回来,他知道我在这里。要是我走了,他要上哪里找我?"
"你这神经病!"丁匀丝的和蔼面具铿然破裂,像疯子似地指着丁别丝痛骂:"霍齐不会回来找你,他不知在世界哪个角落玩疯了!他真心爱过你吗?没有、没有!他爱的是那个得不到手的黎家女人,你别因为跟他睡了一夜、帮他生了个小杂种,就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世界上没那么简单的事。给我带走!"
丁别丝不停抵抗。而司机们敬她是从前丁家最受宠的小女儿,也不敢使蛮抓她。
"我知道霍齐会回来找我的,我知道!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丁别丝一心要等霍齐回来的模样,让急躁的丁匀丝厌了。若真架她回丁家别墅,她大概也会疯疯癫癫地乱吵乱闹吧?她可以只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霍齐为念,可其他人还要平平顺顺过日子呢!
"放开她!"丁匀丝不情不愿地喝道。
丁别丝惊魂末定地站稳,随即伸手摸摸脸、摸摸发髻。"糟了,头发乱了,我要回房梳整梳整,霍齐一定不喜欢仪容不整的女人。"说罢,她便勿匆跑过丁岩与紫素的身边,冲进楼房去。
随即,一片波诡云谲的寂静。
紫素几乎被丁岩母亲那近乎疯狂的举措压得喘不过气来。
好沉重一个为爱而生、为爱而活的女人,满心满眼唯有那个男人,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了。但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可以不要世间的一切,可她怎么可以对自己与心爱之人的结晶,丁岩视若无睹呢?
丁匀丝腰杆直得像要往后折断。她挟带着万千气势逼近紫素,严厉地道:"不管你是谁,我相信你都已经看到了。一个女人爱错男人的代价,就是像我妹妹一样痴疯癫傻几十年,还自以为只要等待,终究会得到那个男人。"
"你"紫素不知道她到底想对她灌输些什么,又为何要针对她。
"不要在我好心教导你的时候插嘴!"丁匀丝傲慢地命令道,然后憎恶地瞪着紫素身后的丁岩。"我们一家都恨霍齐。他不爱桂丝,却玷污她,然后拍拍屁股一定了之,让她一辈子像个大白痴似地等着他回来。"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是在乎丁岩,但我不关心上一代的"紫素益发不明白。
"没有人要你关心,我只是要你知道爱错男人的下场"丁匀丝的话又重又猛地敲击过来。"而你身边,刚好就站着一个会让你错的男人!"
紫素不以为然,深深地不以为然。"丁岩才不是会让我错爱的男人!"
"哦,是吗?"丁匀丝讥讽地勾起唇角,"小女孩,你若不信,咱们何不等着瞧?"
"我当然不"紫素正要反驳到底的时候,突然发现掌心、手臂一凉。先抽手、先放弃浮木、自甘沉溺的人,竟是丁岩!
紫素忘了丁匀丝、丁琴丝是怎么离开的,也许是哈哈大笑地扬长而去吧?她不晓得。她也不清楚那辆夸张气派的劳斯莱斯怎么开出小巷弄?太阳什么时候下山了?彩霞什么时候浮天了?
不晓得,不在意,她完全设注意到。
她只有一种感觉:好冷、好冷棗被丁岩握着抓着的手臂手心,本来像被火焰炙着一样热;一旦他放手,冷得更快,莫名寒气从那些部位一点一滴地侵入她心脉,通她发颤。
有种预感,万般不祥的:从此以后,丁岩将与她更疏远了,比不相识还陌生、比不相知更遥远。她将失去他!
默立许久之后,丁岩暗哑的嗓音初步证实了她的预感。
"我今天不方便拿东西给你看。"他的言语态度,陌生得好像彼此是不同时空的人。"改天,好吗?"
澳天是哪一天?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望着丁岩阴鸷不开的表情,黎紫素不敢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