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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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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顾的丧事是真的办完了。

    孟新堂在九点钟要开始盯一个测试,前前后后的时间算下来,他在这里也只能待一个不到小时。他看到沈识檐苍白的脸色,摸出手机,踟蹰了好一阵。沈识檐没容他想办法,他摘下眼镜递给孟新堂,到院子里洗了把脸,转头说:“我送你出去吧。”

    快走到胡同口时,沈识檐停了下来,问孟新堂有没有烟。孟新堂从兜里掏出半盒烟,低头打开的时候,听到了响在寂寥的空气中的声音。

    “昨天早上没听见老顾吊嗓子,我该去看看他的。”

    他抬起头,看到沈识檐正垂着脑袋,额前半干的碎发被风吹得飘摇。

    他攥紧了烟盒,手臂却是很轻柔地抱住了他。

    “识檐,谁也不能预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这道理,沈识檐又怎么会不懂?只是懂是懂,情是情。

    两个人抽完了一支烟,沈识檐又从孟新堂的手里抽了一根,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烟盒空掉。孟新堂沉默地陪着他,不说话,只在他含上了一支新的烟时,凑过去为他点着,偶尔亮起的小火苗和烟头的火星,便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

    抽完烟,沈识檐催促了一声:“好了,烟都没了,你该走了。”

    孟新堂伸出手,用弓着的手指背侧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到了我给你打电话,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放心,”沈识檐点了点头,“明天我还有一天的手术,不敢不好好睡觉。”

    等孟新堂走了,沈识檐又在胡同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什么意识地就走到了那棵大树下。常聚着一帮大爷的地方此刻空旷得很,没有乐声,没有戏声,唯独一个石凳上,坐着一个散着齐肩头发的小姑娘。

    沈识檐走过去,坐到顾陈念的对面,问她冷不冷。

    顾陈念的脸上还留着泪水刚刚干涸的痕迹,她看了沈识檐一会儿,忽然问:“爷爷是看我睡着了,想早点让我回去睡觉,才说不做皮试的吗?”

    沈识檐的呼吸沉了沉,因为他觉得这话中的感情,还有顾陈念的眼睛,是那么熟悉。很多年前,许言午也是这么看着他,问他,是因为我生病,叔叔带我去儿科看病,才会碰上他们,被他们害死的,对吧?所以,也相当于,是我害死了叔叔。

    沈识檐恍惚到觉得失了重。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因为他很清楚,即便他说不是,顾陈念也会像当年的许言午一样,认定了那个肯定的答案。

    他忽然觉得,原来这就是生活,很多事情都在重演,上帝挑挑拣拣了许多不同的人,让他们去经历类似的事情。

    “该怎么治病,是医生说了算的,做不做皮试,也该是医生说了算。”这是他今天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依然是不妥。可没等他挽救,顾陈念就已经开始大哭,她把手捂在脸上,泪水却从她的指缝中淌了出来。

    “我是不放心爷爷自己去输液才跟着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睡着了……我为什么会睡着了啊!”

    到最后,顾陈念开始崩溃地哭喊,沈识檐起身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夜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乱颤,沈识檐看了看头顶那一弯惨淡的一弯弦月,有些愣神。明明是好好的一盘圆月,却非要被生生咬下去一大半。

    孟新堂到了研究院,在去实验间的路上给沈识檐打了个电话,沈识檐说已经躺下,要睡觉了。

    “抱歉,不能陪着你。”

    “什么话。”

    路上有拿着记录单的人跟孟新堂打招呼,孟新堂顶着有些凉的风回了一声。

    “好了,我要睡觉了,你好好工作。”

    “好,明天你手术完,我再给你打电话。”

    最后道了一声晚安,孟新堂关了机,将手机锁在了门口的柜子里,落锁的时候,孟新堂第一次舍不得柜里的手机。

    而到了第二天,在沈识檐的手术预期结束时间过去了很久之后,孟新堂却始终都打不通沈识檐的状况。他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担心沈识檐现在的状况。实在不放心,孟新堂和同事打了声招呼,说今天自己不加班了,进度会在明天补齐,便拎上大衣出了门。

    出来才发现外面落了雨,冷得人直打寒颤。

    孟新堂是在医院后门的一个楼梯口找到的沈识檐,他坐在最后两阶台阶上,头倚着墙壁,在闭着眼睛睡觉,只穿了一件毛衣。雨幕就在他面前不远处,像是一层纱,隔开了他与流动着灯光的大街。

    孟新堂走过去,收了伞,蹲在他面前。沈识檐的嘴巴周围有刚冒出的青色胡子根,这是他从没见过的。

    “识檐。”

    听到轻唤声,沈识檐的眼睫抖了抖。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但依旧维持着刚才休息的姿势。在看了孟新堂两秒钟之后,他哑着嗓子小声对他说:“累死我了。”

    孟新堂摸了摸他已经很凉的脸:“回家睡吗?”

    沈识檐蹭着墙壁摇了摇头:“累,动不了。”

    “那就在这睡一会儿。”孟新堂很快说。

    这个楼梯间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而自从医院重新修建,为这栋楼扩出了两个新的门,这里就已经几乎无人再通行。孟新堂将那把黑色的雨伞撑开,靠着墙立在沈识檐的身前,又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识檐感觉到身上落下的暖,睁眼看了看他。孟新堂坐到他身侧,将他原来倚着墙的头轻轻扳靠到自己的肩上。

    “睡吧。”

    隔着大衣,他揽住了他的腰。不过两天而已,就已经觉出他瘦了。

    沈识檐好像真的又睡了过去,呼吸均匀,安安静静的。

    路上行人寥寥,且大多撑着伞,仓促匆忙地走过。有个小孩子在过马路时跑了两步,被妈妈抓着雨披拎回路边,扳正了身体教训着;街对面的出租车下来了一个慌张的男人,顾不得明晃晃的灯光和近在咫尺的斑马线,径直冲过了马路……孟新堂拥着怀中的人,突然想,若是自己可以让沈识檐做一个千万种世事的旁观者就好了,那样,便不用再经历那么痛的离别。可行走在世间,再清逸的人,都不可能片叶不沾身。

    更何况沈识檐比谁都有情有义,也比谁都承担得起。

    雨势渐大时,孟新堂忽觉得有微凉的东西,沾湿了他的肩膀。而今晚没有风,所以绝不会是偷偷飘进来的雨。

    他愣了愣,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沈识檐的脸,果然,那里有两行透亮的泪。

    孟新堂拭去那两行泪,收紧了手臂。他微微偏转过头,亲吻了沈识檐的额角。

    “别哭。”

    这是2015年,北京的最后一场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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