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上海站在那扇高大的洋铁雕花大门前面,锦绣呆住了。
是这个地址,没错,已经反反复覆看了很多遍;但门口镶的牌子上却明明写着“殷宅”而且透过栏杆,向里面望,分明是一座气派豪华的庭院,绿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围着郁金香花丛的红砖洋楼怎么可能,十年前,明珠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才十二岁,只怕连这宅子的一个角也买不起,现在居然住在这种地方?大概是嫁得好,但田叔回去的时候,明明说她还没有嫁人啊。锦绣再三犹豫,还是硬着头皮按了门铃。
好歹,先问问清楚再说吧!
应声来开门的是个白衫黑裤的老妈子,看年纪有四五十岁,一丝不乱地盘着个矮髻。隔着栏杆,她十分怀疑地上下打量锦绣:“你找谁呀?”
锦绣答:“荣明珠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家小姐姓殷,不姓荣。你连她的名字都弄不清楚,是她什么人啊?”
原来明珠真的改了姓,姓殷?锦绣错愕之下,脱口而出:“我是她的妹妹。”
那老妈子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我家小姐是孤儿出身,哪里跑出个妹妹,你胡说什么?”
她说她是孤儿?锦绣的心又再一沉。看样子,千里迢迢到上海来,并不乐观;明珠把家世名姓一笔抹煞,大概是心有怨恨,宁愿重新做人,也不会欢迎这个十年未见的妹妹。可是这段关系,说来话长,现在她既然不承认,那解释起来,只怕真得费好大力气。
“小姐,看你样子也蛮体面,什么不好做,要这样招摇撞骗?你要是伸手上门来要钱,我们家小姐可怜你也说不准;可是你来骗她上当,她会剥了你的皮。”
锦绣半边脸热辣辣,不敢置信一个下人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知道自己身上衣服寒酸,大老远从镇江来,一路上又是车,又是船地折腾,那件洗白了的蓝竹布短袄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一双布鞋也磨破了边。但长这么大,被人当成骗子,这还是头一回。
“你开门,是不是认我,也得明珠说了算数,”锦绣提高了声音“你凭什么赶我走?”
“哟,还凶,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就连警察署的人也不敢对我家小姐说个不字,再不赶紧走,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锦绣气得说不出话,只摇着栏杆大声叫:“明珠!明珠你出来!我是锦绣!”
正吵嚷成一团,看见那楼前台阶上走出来一个孔雀绿纱子长衫的女郎,非常窈窕,一头云烟般的长发;老远就扬声问:“什么人?余妈,你跟谁大声小声的,当心吵了阿姐睡觉!”声音薄有恼怒之意,可是听来清脆动听,急步走过来的姿式,更加的优美,那纤腰长腿都在纱衫掩映里若隐若现,如同微风吹动了杨柳枝。这美丽的女子是明珠吧?锦绣记得当年十二岁的明珠,已经是个美人胚子,常常被大妈骂作“小騒狐狸”
“明珠,是我,你还认不认得我了,”锦绣又惊又喜,语无伦次“我是小锦绣”
那绿衫女郎在门前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锦绣一遍:“你不认识我家阿姐?你叫我明珠?”
锦绣一呆,这才想到是否认错了人,赶紧定神看去,这女郎无疑是名美女,细长脸、蜜糖色肌肤,一双眼珠彷佛带着棕褐色,眼角斜斜挑着,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柔媚。但这不是明珠。
明珠是雪白皮肤,瓜子脸,杏仁眼,却是单眼皮儿,唇角有颗小小的红痣。虽说十年没见,但总不会变化这么大。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锦绣赶紧道歉“我是她老家的妹妹,多年不见了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那绿衫女郎也是一样的话“从来没听阿姐说,老家还有什么人哪?”
锦绣并不笨,她知道再这样耗下去,是怎么也进不了这道门了,只好撒个小谎:“堂妹,叔伯堂妹。”
“哦,”那绿衫女郎有些明白了,向旁边老妈子道:“既然都找上门来了,余妈,你开门让她进来吧!”
那老妈子一面咕哝,一面万般不情愿地打开门“这年头,混出点名目来,十万八千里够不着的亲戚朋友都不忘上门来打秋风”
锦绣听得分明,却顾不得生气,即将见到明珠的喜悦,已经把-切不愉快都压了下去。
那绿衫女郎引锦绣进门,一路向那幢红砖小楼走过上“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锦绣。你呢?我听见你唤明珠阿姐,是不是二妈那边的亲戚?”
绿衫女郎睨了她一眼“不敢当。我姓苏,大伙儿都叫我一声阿娣。我不过是这里-个下边的人,哪敢和阿姐攀亲道戚。”
下边人?!锦绣吓了-跳,这么样一个美女,地居然说自己是个下人。
才这样想着,一进大厅,一阵淡淡的香气先轻雾般地弥漫过来,耳边听见琮踪的细微音乐,光线稍暗,锦绣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荡。抬眼看时,先看见一套又长又阔的西洋皮沙发,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肩并肩头碰头地坐在-起翻看一本画册,见有人来,只抬-抬眼,连个招呼都没有,又重新翻起画页来,好像进来的不过是家里一只小猫小狈。她们俩一个穿著珊瑚红软缎长衫,另一个穿著月白丝织小庇,梳着-色油光水滑的一条长辫,轻声软语、明眸皓齿,端的是一对玉人儿。
远点的躺椅上还有一个,懒懒地半躺半坐,穿著件男人才穿的那种宽大的白衬衫,黑长裤,头发剪得短短的贴在颈后,一条腿斜搭在扶手上面,只见一只纤细晶莹的玉足,趾甲搽了淡红的蔻丹,一只绣花缎子拖鞋打秋千似的挂在那足尖上。她连头也没抬-下,却把锦绣看得目瞪口呆那种慵懒、率性以及-丝丝的妩媚。怎么,这是什么地方,这又是些什么人?一时之间,眼前突然美女如云,锦绣已经顾不上欣赏,只觉十分诧异。
阿娣招呼她:“你且在这边坐一坐,阿姐正睡下午觉,一会儿就该起来了。”
锦绣有点拘谨,来的一路上想象过很多遍,明珠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放下手里的皮箧,她有点尴尬地在最近的沙发上坐下来,阿娣叫小丫头来倒了茶,也径自出去了,竟把锦绣一个人晾在那里。
时间过得出奇的慢。
中间摇椅上的女郎起来倒了一杯酒喝,对面沙发上的少女也换了画册,可是这些人就好像都看不见她似的,连一眼也不多瞟过来。锦绣愈来愈不安,如坐针毡。看她们的样子不像是客,但若是主人,看见陌生人进来,居然连问一声都不屑,这太怪异了吧。
终于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锦绣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七分欢快、三分忐忑,是明珠下来了吧?盯着楼梯,她先看见一截纤细玲珑的小腿,踩着双日本式的彩绘木屐,然后是粉紫色织锦睡袍的下摆,被腰带束起的纤细的腰再然后,是素手上的一柄檀香木扇子。明珠下来了。
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乌黑而鬈曲,多年未见,没想到个子这样高挑。一张雪白瓜子脸,没有化什么妆,嘴唇淡淡的十分优美,唇角却点着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那双眼睛,锦绣到如今才明白书上说的“眼儿媚”是个什么意思。
锦绣一直看着明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坐到对面,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阿姐。”那两名看画册的少女齐齐起身,一个从银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另一个赶紧沏茶。
“叮”的一声脆响,明珠打着打火机,点着了烟,徐徐吸了一口,那种手势,优雅得彷佛是微风拂开了柳树的枝条。锦绣呆呆站着,不能置信,这就是明珠?
罢才见到阿娣她们,已经惊艳,哪知明珠这一来,一屋子的暗香和颜色彷佛都被她压了下去。锦绣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会有明珠这么美的女人,这么浓的风情,她只是这样默默看着锦绣,锦绣已经觉得身子先酥了半边。
“明珠”锦绣本来想叫声姐姐,不知怎的,却叫不出口。唤了她的名字,又觉不妥,顿了顿才加个“姐”字。
“不敢。”明珠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淡淡地嘲讽“您是荣家的三小姐,我姓殷,哪里当得起这个姐字。”
一听这话,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锦绣心先凉了一半,勉强笑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这一趟是特地来”
明珠打断了她“我知道。上个月我见过田叔,是他要你来的吧?看在田叔的面子上,你就留在这里吃个便饭好了。”
锦绣真的呆住了。这样不屑的语气,这样不掩饰的冷淡,打发一个叫化子也不过如此。明珠根本就不想收留她。
“程贞,叫厨房准备八宝饭和冰糖甲鱼,其它菜色也精致一点,”明珠瞟了一眼锦绣“今天晚上,向先生过来吃饭。”那坐在摇椅上的女郎答应了一声,起身从锦绣身边走了过去。
“姐!”锦绣慌了“你怪我不说一声就跑了来?可是爸爸已经过世了,大妈也带著书惠回了湘山”
明珠手上的扇子“啪”地一甩“你爹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荣家终于死光死绝,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你还指望我掉两滴眼泪给你看吗?”
锦绣涨红了脸站在那里。怎么一回事,亲生的姐妹,十年未见,难道明珠真的这么恨她?可是,又关她什么事呢,当年她只有九岁。
那时她还小,不记得太多琐事,只知道大妈非常凶,脾气大得很,二妈常年有病,瘦得蜡黄憔悴,还一天到晚咳嗽,明珠性子倔强,总是被大妈非打即骂。二妈和明珠被赶出去的那天,满院子都是挣扎间扯落的包袱、衣裳、胭脂粉盒、零七碎八的物什,丫头们吓得不敢靠前,锦绣只是拚命大哭。后来才知道,二妈得的是肺痨,大妈借口说怕传染,硬赶她们走。
来之前她已经料到明珠不会欢迎自己,只是没想到,这种“不欢迎”竟是这么强烈刻骨,丝毫也不掩饰,只差没叫人开门送客了。
“明珠,”锦绣困难地咽下屈辱感,现在不是顾全面子的时候“来的路上我的盘缠已经用光了,不管怎么样,我恐怕暂时得打搅你几天,一等我赚到钱,马上就回镇江去”她已经面河邡赤。
“哦?”明珠冷冷地笑了“钱吗?”她扬声唤:“程贞!”程贞走过来,把一叠纸币送到她手上。明珠缓缓一扬手,那纸币就四散撒了一地“钱在这里,请便。”
锦绣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的一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暴跳如雷吗?还是继续苦苦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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