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运。“真的吗?”她呆呆地问。
“真的。”他微笑。
“你是因为同情我才给我这个工作吗?关于我的生活”
“我雇用你是因为你能胜任这个工作。”他坚定地说“因为你诚挚坦白。因为我喜欢你,我的儿子也喜欢你。也因为我需要个人尽早来帮我。可以了吧?”
“可以。”江梦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已不从椅子上跳起来拥抱他。过去几个星期的紧张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全然的狂喜。她必须设法集中精神,才能继续听他说话。
他提出来的薪水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她当然马上就同意了。
“你会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你必须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你已经见到景光了,他是老大。还有十岁的景安,六岁的景强。煮饭烧菜及清洁工作由张嫂负责,你不用管。”他轻快地说“由于生意的关系,我必须经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个人在这儿替我照顾孩子们”
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门上细小的异声。
“景光,进来!”罗志鹏的声音里带笑意。
门慢慢地开了,罗景光露出脸来,嘴角挂着一个奸奸的笑容。
“显然我不必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罗志鹏对着自己的儿子微笑。那男孩正瞧着江梦笙“你得到这个差事了哦?”她点头。“对,我得到这差事了。”
“好棒!那你几时开始工作了?”
她转向罗志鹏,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尽快。”他简单地说“这个周末以前可以吧?”
她只有几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这个周末以前可以。”
“好极了。此外,以后大家都叫你梦笙吧?‘江小姐’听来怪别扭的。”
“好。”她微笑了。她也喜欢这样,这感觉起来亲切多了。
接下来的那个小时过得飞快。江梦笙见到了张嫂,一个瘦削慈祥的妇人。张嫂带她参观整个家。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华。她自己的房间光线明亮,通风良好而宽敞,很够让她和小豪住了。不过她没遇上景安和景民。景光告诉她:景强在朋友家玩、景安则到老师家中去上钢琴课去了。
罗志鹏一听说她是搭公车到这里来的,马上坚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他并且答应,在她搬进来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当她坐在那大车前座里朝台北开回去的时候,江梦笙简直有些晕晕陶陶的了。整个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场梦,而她老觉得她下一分钟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依然失业。于今想来,那个面试仿佛成了一桩很简单的事了。毕竟工作已经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来。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好友纪月梅正在门口等她。“怎么样可怎么样?”她急切地问“开着那辆拉风得要命的车送你回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罗志鹏?过程如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江梦笙笑了。在她好友停下来喘口气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没错,那就是罗志鹏;也没错,我得到这个工作了。我这个周末开始上班。”
两个女孩子相拥相抱,一路舞进公寓里去。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胶火车,一见到妈妈进来,清澈的眼睛立时发亮,笑得好不开怀。但是当火车绕回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立时回到他的玩具上头去了。
江梦笙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然后接过纪月梅递过来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她们两人在窗边的餐桌旁坐下。几个小时以来,她首次让自己放松下来。
“快说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江梦笙告诉她“但我原以为我得不到这个工作了。他一见到我,就告诉我说他想要个年纪比较大的人。眼见这个工作机会渐渐溜掉,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诉他。好奇怪,在那以后一切都好转了。”她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月梅真挚地笑了:“我真为你高兴。老实跟你说,过去那几个星期里。我真为你担心死了。还好,一切都好转了。你变得那么紧张,那么苍白,真看得我难过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烦恼的呀,有些事是注定会好转的现在不就是了么?”梦笙笑着,因月梅的关怀而深受感动。
她们两个同年,早在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月梅高挑苗条,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早在学生时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的事一毕业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好久又闪电般地离了婚。她总是说,因为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太年轻了。
在三年的秘书生涯之后,月梅再也受不了办公室生活,决定自行闯荡她最近刚刚辞去了工作,专心于写作。在江梦笙的保姆工作结束的时候,她给了这母子两人一个栖身之地。并且也因为她在家里工作,当江梦笙外出寻找工作的时候,她很乐于照顾小豪。但这公寓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静的空间。梦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兹报答的,只有尽速搬离此地。这也是她如此急于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们要作什么了。”月梅突然说“我们来庆祝。咱们今晚出去吃饭。我可以请隔壁的王妈妈来照顾小豪。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欢他的。而你需要出去轻松一晚你几百年没出去过了吧?”
江梦笙点了点头,因这期待而兴奋。真的,她有好几个礼拜没出去过了。不止是因为她对未来如此忧虑,以致于无心玩乐,也因为她必须省下她手边有限的金钱,以防万一。
“那么,”她说“我请客。我要好好地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月梅高兴地笑了:“我接受。”
王妈妈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到八点,小豪已经乖乖地睡在床上。江梦笙洗了个澡,换了身黑色丝质洋装,上了点妆,又把她的黑发刷得发亮,让它蓬松地垂了下来,绕在她细致的脸蛋两旁。并不是自夸,她知道自己看来很美。黑丝洋装里的身体玲珑而诱人,她的面庞雪白而细致,她的嘴唇丰满而柔和。
她们坐着计程车到东区去,找了家十分高级的法国餐厅。她们在酒吧里啜着饮料,梦笙又把面试的情形说了一遍。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一桩这样的好事,每次说都还是很兴奋。
“幸运的姑娘,”月梅羡慕地说“那个罗志鹏看来很有男子气概呢。”梦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诗人气质又发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他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上帝,你从来不看报的吗?”月梅不敢置信地说“不过几个星期以前,所有的花边新闻都在说她呢!”
“什么呀?”梦笙一点概念也没有。
“杜绫呀!你对这个名字该有点印象吧?”
江梦笙皱起眉来想半天:“你说那个模特儿?她是罗志鹏的太太?”
纪月梅点了点头,一脸孔的忍耐有加:“是啦。她现在正和那个小白脸歌星在香港呢。这桩丑闻已经延续好几个礼拜了。你呀有时你真是钝!”
“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碰的。”江梦笙心不在焉的说“所以我一点概念也没有。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日子?”
“但他们还是幸运的。现在有你来照顾他们了。”月梅温柔地说。
梦笙因她的赞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还留在杜绫身上。她是现在港台两地最红的模特儿,抢手得要命。早在她和那个男歌手双双飞往香港之前好几个礼拜,有关他俩的谣言便已经满天飞了。照片上的杜绫艳光四射,实在很难将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试的那栋房子联想在一起,更难想像她和罗志鹏及孩子们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情形。她是光芒万丈的,遥不可及的,不真实的,简直无法想像她和现实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馆里灯光柔和。一个皮肤黝黑的侍者有礼地为她们带位,给了她们一本皮革封面的豪华菜单。
整顿饭里,她们都在谈月梅的书,以及梦笙的搬家计划。菜肴很精美,服务很周到。喝完咖啡以后,江梦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话而笑个不住,一面将她丝般的长发拨到耳后去。就在此时,侍者领着个男人来到她们对面的餐桌上。她不经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后死一般的冻结在当地。李均阳!小豪的父亲!她此生唯一所爱,她此生唯一所恨。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手指在精致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紧,笑声和笑容同时自她唇边逝去。
她有三年没见到他了,也从来不曾想过要再见他。而今他就坐在离她数尺之外,而她竟然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他是一个人来的,虽然桌上摆了三组餐具。他一点也没变,否则她不会看不出的她对他的脸孔太熟悉了。浓密的黑发自他骨格坚硬的脸往后梳,线条优美的嘴饱满而温暖,一对慑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闪着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将人融化。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权势、财富以及老于世故的优闲。江梦笙的心脏又开始狂跳,震耳欲聋。她带着惊惧凝视着他,惊骇地察觉到:每回看着小豪的时候,她其实都在不自觉地想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项认知几乎使她作呕。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而后血色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虽然她的双眼仍然离不开他。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悦,她与月梅共享的时光与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起,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愤怒、痛苦和憎恨。噢,他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仿佛是意识到她专注的凝视,他突然间偏过头来。他冷静的眼睛遇上了她。刹那间的空白之后,他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震惊和不信。他认出她来了!在那刹那之间,天地万物仿佛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凝视着彼此,谁也无法将眼睛移开。江梦笙的胃紧缩而痉挛,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那样的凝视仿佛闪电交错,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测,有着全然的空白。几乎像镜子一般。
“怎么了,梦笙?”月梅注意到她脸上僵直而震惊的表情,担心地看着她。但江梦笙嘴里发干,喉咙发紧,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笙!”月梅有些急了,声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吗?”
江梦笙设法摇了摇头,将自己双眼自李均阳脸上移开。而后注意到那个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阳微笑着起身迎接她。她约莫六十岁了,纤瘦而优雅,年轻时想必是非常美丽的。她的衣着华贵,一头转成银灰的头发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为震惊过度,江梦笙会对她很感兴趣的。但现在“我我想走了。”她好不容易自麻痹的双唇间挤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了?”纪月梅皱起了眉头。
“李李均阳。”
“什么?他在这儿?”
“就坐在你后面。”她痉挛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颤脚颤地站起身来。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他对她这样的自餐厅里逃出去作何感想,她总之非走不可!
“对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纪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来,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们身后的男子一眼。
江梦笙已经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里,她仍然清楚地意识到;李均阳一直在看着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几乎穿透她的身体,逼得她越走越快。她混乱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梦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叫来了一辆计程车,把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梦笙塞进车厢里,吩咐司机往她们住的公寓驶了回去。
“你还好吧,梦笙?”
“还还好。”她勉强地说“只是吓着了,如此而已。在这么多年后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脸热辣辣地燃烧起来“我真不该那样落荒而逃的。看我把自己弄成了个什么样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给弄砸了。可是我我真的没法子再待在那里。我很抱歉,月梅。”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已经吃饱了。”纪月梅温和地说。
梦笙知道她很好奇。关于李均阳的事,她从不曾和她说过。当然,她和李均阳开始交往时的事,月梅是晓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阳是小豪的父亲只要是见过李均阳的人,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的。他们两个实在长得太像了!但她对梦笙和李均阳分手的细节一无所知。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问,只是对梦笙而言,那样的往事带给她的痛苦实在太深也太剧,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去回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阳相似的背影、听到与他相像的声音就会惊跳的,更不用说去提及他的名字了。在此情况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着她吐露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后事过境迁,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让这段往事深埋心底,谁也不曾再提李均阳这个人了。又有谁能料到,这世界居然这般小!
梦笙长长地叹息,将头埋进自己双手之中。
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她。“月梅,我不要李均阳知道小豪的存在,绝不要!答应我你会守口如瓶,啊?”她要求着。身体急切地前倾。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满了祈求之意。那支离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纪月梅大为震惊,眉头不觉拧成一团:“你是说李均阳一点也不知情吗?”
“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梦笙,难道你不觉得”
“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放弃了我们母子了。他对小豪一点权利也没有。所以他不必知道。不,他绝不能知道!”她的声音冷如霜雪。但月梅太了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陈述底下隐藏着的,是已在崩溃边缘的脆弱。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她斩钉截铁地保证。
梦笙身体整个松弛了下来。“谢谢你。”这是她仅能出口的话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事已经掏空了她。回到公寓的时候,她差不多只剩得了一个空壳子。看过小豪之话.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床上,沉进了极其不稳的梦乡中。梦里满是李均阳棱角分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