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地问。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话一般,纪太太在门口出现了。她的眼睛里冒着火,满脸写着愤怒:“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她的声音尖锐且高昂。雪岚从不曾见她这般生气过。
[我相信我昨天已经和您说过了,我今天下午要带雪岚去兜风。]伯渊平稳地道:“此外,我明天要带她到台北去看一位眼科大夫。雪岚或者要再开一次刀。]
[门儿都没有!雪岚不会去的!]
“雪岚有她自己的想法,纪伯母。]
“哈!”纪太太怒极反笑:“这是什么可笑的计划?你以为这行得通吗?我可告诉你,我一毛钱也不会出的!”
“那不是问题。”伯渊淡淡地道:“这个钱我还出得起。”
这句话像是平空扔了一颗炸弹一样,炸得雪岚头昏眼花。他是当真的吗?他以前从来没有提过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他是当真的。而她也知道,经济来源是母亲目前能够控制她的最大武器。现在这一招也失效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有生以来第一次,纪太太钢铁般的意志力遇上了对手。雪岚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而后听到母亲长长地“哦”了一声,用一种软软的声调说:“而你期望从中得到什么报偿呢,魏伯渊?”
“妈!”雪岚恐怖地惊叫,一张脸烧得火样通红:无论她怎么想,也不敢想像自己的母亲会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他只是想帮助我而已!”
“你要学的还多呢,雪岚!”纪太太冷笑道:“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我尊称您一声伯母,并不表示我需要在这里忍受您的侮辱!”伯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他话声中那种冷硬的语气,是雪岚从来不曾听过的:“我到恒春来看雪岚,为她安排这一切,只是因为在仲杰所做的一切之后,身为仲杰的大哥,我觉得我对雪岚有责任,如是而已!”
不知道为了什么,雪岚的心沉了一沉。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但再一次听他说这话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的体贴,他的温柔,他的陪伴难道都只是出于他的责任感么?还是像妈妈所以为的那样,他真的想要什么作为报答?不,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相信他是这样的人!雪岚咬了咬牙,将这个念头逐出脑海。无论如何,现在退却都已经太迟了。她昂起了下巴,坚决地道:“魏先生说的没有错,这对他而言只是一椿责任而已。不管怎么说,妈,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明天要和他到台北去。”
“你这个不孝女,竟然这样对我说话?”纪太太的声音尖锐已极。
“对不起,妈,”雪岚祈求道:[请您谅解,这对我是很重要的!妈!”
长长的沈默。雪岚全身僵直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她才听到纪太太低沉的回答:“我明白了。”她的声音疲倦而苍凉:“你大了,不听话了,妈妈拿你没办法了。好吧,要去就去吧。钱的事你别烦,妈会帮你出的。哼,”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了一句:“总不能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笑话,说我连女儿的医葯费都出不起!你的钱可以省了,魏伯渊!”
“好。”伯渊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雪岚完全听不出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么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雪岚,我明早六点半来接你。”
“好的,谢谢你。]雪岚僵僵地说,对他那正式、有礼而疏远的语气忽然觉得异常心慌。她好想他再度挽着她,温柔地鼓励她、安慰她但她他知道,在母亲的面前,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在纪太太用那样不堪的言语侮辱过他之后更加不会。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仅止是这短短三天的相处,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了虽然他从不曾在言行中表示出来。
“再见,纪伯母。”他庄重地说,然后走了出去。
雪岚绞紧了双手,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母亲。“谢谢你,妈。”
她温柔地道。
纪太太哼了一声。“手术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我不知道。如果情况不佳的话,医生说不定根本不会替我开刀。”雪岚紧张地道。
“哼,”纪太太咕哝道:“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荒谬了。那个魏伯渊只是在怂恿你作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而已。可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
内心深处,雪岚很怕她妈妈的预言是对的。但事已至此,她说什么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了。“不管怎样,我总得要试一试。”她倔强地说。是在说服她的母亲,也是在说服她自己。
“你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纪小姐?”那护士的声音轻坑邙悦耳。雪岚猜想她应该还很年轻,长得也很甜。她有一种友善而愉悦的个性,使得雪岚的“住院恐惧”消减到了最低限度。她抬起头来,对着这个小护士微笑:“是的,我的东西都带全了。]
“我的朋友都叫我小赵。”护士轻快地说:“往后这两个星期我都轮你的病房,所以我们有很多相处的机会。别担心,石大夫是本院最好的医师,你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你需要我,只管按床边的那个铃子。还有,探病的时间到晚上九点为止。现在你好好休息吧。这一整天大概很够你受的了,哦?”是够受的了。一大早就从恒春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来台北,然后是一连串的检查今早出门的时候,母亲的反应还是冷冷淡淡的,显然还不大能接受她的决定。至于林妈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不知有多么不放心。幸得伯渊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稳稳地牵引着她。如果不是他的话,她的勇气一定早就消失掉了。不要说住进医院,只怕还没到医院门口就已经逃之夭夭。
伯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她的床边。她对他微笑。
他停了一下,而后轻轻地说:“你真美。”
她知道林妈特意在她行李箱里放进了她最漂亮的睡衣,但她并不知道:在他眼里看来自己是什么样子。而他从来不曾这般赞美过她,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雪岚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嫣红。“谢谢你”她轻轻地说:[请坐。]
他又迟疑了一下,才在她床沿坐了下来。“我带了些花来给你。”他说,递了一束花过来。玫瑰的香气在她身边柔和地浮移。
雪岚接过了花,不自觉地想起了一幕几乎完全一样的场景:去年六月,同样是在医院里,同样是在病床上,同样有花只不过那时送花的人是仲杰,而那时的花是康乃馨。“谢谢,]她微笑着说:“我喜欢玫瑰。”
“红玫瑰。”他补充道:“为了你的勇气,也为了我的承诺。”
“噢”雪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将脸埋在花束里。红玫瑰也代表了爱情,他不可能不知道的。这就是他必需多加解释的原因吗?雪岚不自觉地红了脸。而伯渊又说话了:“我和家里人说过了,等你出院以后,先让你到我家去住几个礼拜。你手术过后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适宜长途跋涉:而且你还要常常回医院来复检,暂时住在台北,对你比较方便。]
“你说的好像我一定会动手术似的。”雪岚突然觉得好紧张。
“我想是的。”他说,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雪岚忍下住皱了皱眉。“伯渊,有什么事不对了?]
[我有些事必需告许你。”
一抹不祥的预兆扫过雪岚心头。她本能地害怕起自己已将问的问题,以及他将给的答案:“什么?”
“我必需离开台北一段时间大约是一个礼拜左右。]
雪岚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浸进了冰窖里。“你要离开?”她艰难的、不信的重复:“这意思是,当我作那些更进一步的精密检查,甚至是动手术的时候,你都不会在我身边吗?”
他拉起了她的手,将它们笼在自己掌心之中,温柔地道:“对不起,雪岚,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抱歉”
“我以为你会陪着我的。”她低语,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小脸:“我需要你!”
他抓紧了她的手,紧得她发疼。“我真的很抱歉,雪岚,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是个考古学家。前不久他们在加拿大北境进行的挖掘工作,发现了一些可能是维京人的遗址。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可是他们的劣谟心脏病突发,现在被送进医院里去了。他们想尽办法联络我,好不容易在昨晚用长途电话和我联络上了,要我接替那个工作。雪岚,你知道,考古工作是很花钱的,他们一天都担搁不起。我必需尽快赶过去,所以我”
雪岚呆呆地听着,而后其中一句话进入了她的意识:“你昨晚就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她叫了出来,愤愤地抽回自己的手:“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知道。”他静静的说:“我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因为我如果早说了,你一定不会肯到台北来。”
[你骗了我!”她茫然道,仍然因为他要离去的消息而震惊。
[我必需如此,雪岚,我没有选择!]
“而你还要求我信任你么?你”他抓紧了她的肩膀,好像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摇晃似的:“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雪岚!]他咬著牙道:“如果我昨晚就告诉了你,你还会肯到台北来么?]
[现在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挣扎着想脱出他的掌握,但他不放手。
“我也不认为你会知道。”他重重地说:“而我不想冒这个险。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已经到医院里来了。石大夫会照顾你。]
雪岚又气又慌,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我又不必一定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怎么回?”
这句话像冷水一样地当头浇下,立时震得她无话可答。“你倒是每一点都考虑到了!]她低语,声音裏有著无比的挫败和疲惫:“你知道我自己一个人跟本没法子回恒春去。你把我陷在这里了!”
“不会的,雪岚,不用担心。手术一旦成功,你就可以回家了。”
家家好像在几百万光年以外。现在这里只有她自己,全然的孤独与无助。只一想到她必需自己一个人在这陌生城市的陌生医院里,渡过她此生最难挨的一段日子,就使她吓得手脚冰冷。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变得有多么依赖伯渊也许是太依赖了?她痛苦地想着,听到自己愁惨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魏家兄弟都是一样的,对不对?先是仲杰,然后是你”“雪岚!”
“喔,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不怎么看得起仲杰的,当然不会喜欢人家把你们两个相提并论了。]她笑着,声音到了喉头却成了哽咽。喔,不,她要是在他面前哭,那她就真该死了!雪岚费力压下已经冲到眼中的泪水,转过身去将自己埋进了枕间:“算了,伯渊,我累了。请你走吧。”
“对不起,雪岚,但我真的别无选择。”他阴郁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会尽快赶回来的。我保证。最迟一个星期。”
雪岚咬紧了下唇,希望他能早点走,却又希望他能留下。
他的大手落在她的长发上,轻轻地顺了顺她的发丝:她感觉到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还想说点什么,但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转过了身子。他的脚步逐渐远去,雪岚的泪水终于滑下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