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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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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再不就是和乔玉翡聊天。

    乔玉翡比她自己小两岁,个性明朗温柔,做事极有分寸,以洁很快就喜欢上她。心想伯伯有这样一个特别护士照顾,自己就好放心了。只是自己真的要回台北去么?伯伯的年纪实在大了但,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不是护士,照顾不了伯伯;工厂的事嘛她又插不上手

    连续几个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这个问题,怎么想都是个两难的局面。何妈对她的难处是半点不懂的,只会说:“先生希望你在身边,你就留下来嘛。家里头又不缺钱用。女孩子家的,干什么去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

    面对着何妈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她怎么样也没有法子跟她说得明白:自身能力的发挥和工作上的成就感,是比金钱的获得还重要的。只是啊,自己会责怪大哥“树欲静而风不止”怎么自己就不能为伯伯牺牲几年的时光么?

    她回家后的第四天早上,到陆铁龙房里去看他。老人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看到以洁,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招手叫她在自己床边坐下。他的声音还很哑,因此床边的茶几上摆了一叠便条纸,方便他和人交谈。

    打从他从医院里回来以后,何妈就在他房里加了一张单人床,让乔玉翡睡在他房里照顾他,以防病情有什么反覆。见到以洁进房来,玉翡轻快地说:“你来得正好。趁你陪陆先生的时候,我到楼下去替他弄早餐吃。记住不要让他累着了呀。”

    老人露出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口齿启动了几下。以洁看出他要说的是“管家婆”忍不住捂着嘴笑了。玉翡对着他们投来狐疑的一眼,掩上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餐桌上留着一只咖啡杯,一只留着面包屑的空碟子,想必是陆守谦吃过饭出门去了。何妈在厨房里忙,显然是在为以洁准备早餐。玉翡凑上前去一看,可不得了!炉子上刚熬好的是皮蛋滑肉粥,锅子里是炒得青翠欲滴的青菜,还有流理台上一盘刚盛起来的铁板豆腐。这个家里存在着很明显的种族歧视啊?玉翡好奇地想。她敢打包票:守谦喝的那杯咖啡,九成九是用即仍僻啡泡的,说不定连面包都只是在统一超商买的呢?

    虽然满肚子好奇,但玉翡并不是会探问旁人隐私的人,只和何妈打个招呼就算数。见她菜烧得香,又说要向她请教手艺。何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等先生用过早饭,你也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吧。”老太太主动提议:“一家子住在一起,吃一顿饭还分好几处,实在太麻烦了。”

    “哇,谢谢,”玉翡笑得开心:“我这可是托苏小姐的福了!”

    她和何妈闲聊了一阵,捧着她为陆铁龙准备的早餐上了楼,一面开门一面说:“早餐来啰!”

    她的笑容在看到以洁的表情时整个儿转成了惊诧。

    老人显然是非常疲倦了,这会子又已经躺回了床上,正闭着眼睛在休息。他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一支原子笔,手边的纸张叠得很不整齐。相反的,以洁坐在床边,右手紧捏着几片纸张,左手牢牢握着老人的左手,脸上的表情复杂之极,却是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老人,双唇轻轻颤动,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然而,不管她原来想说的是什么,在玉翡进来的时候,显然都立时被她吞回了肚子里。玉翡当然也只好假装视而不见,轻快地说:“陆先生,我们吃饭了!嘿,苏小姐,你要和我们一起吃,还是要下楼去享用何妈为你准备的好东西?”

    以洁慢慢地站起身来,视线仍然留在伯伯身上,心不在焉地问:“何妈帮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呀?”

    “皮蛋滑肉粥,铁板豆腐,清炒空心菜。”玉翡数给她听。以洁微微笑了。

    “既然有这些好东西,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吃饭呢?”她问,说话的语气这会子已经完全回复正常了。

    “因为那样的话,那些好东西就可以让我一个人独吞了。”

    以洁横了她一眼,虚空对着她打了一记。回过头来她瞧了伯伯一眼,慢慢将手上的纸条收进衬衫口袋之中,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小洁?”何妈看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地问:“在想什么?,青菜都给你夹到鼻子里去了!”

    “我”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真想将伯伯方才告诉她的事拿出来和何妈作个印证,但是话到喉头便又滑回去了。不,何妈不会知道的。这种事说来徒乱人意而已。我必须自己决定要做些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做:“我在想今天下午回台北去。”

    “什么?”何妈惊得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这么快?先生知道吗?”

    “别担心,何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温和地说:“我决定搬回家来住了。但是台北那方面的事要处理清楚也得一段时间不是?所以我想越早回去越好。”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样!”何妈松了一口大气,方才绷得死的脸上立时满是笑容:“你也真是的,把话说清楚嘛,这样吓我这个老太婆!走了一个平”

    何妈的话声是硬生生让她自己给切断的,餐桌上一时间一片沉寂。以洁轻叹一声,问道:“何妈,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啊?”

    “要知道的话就好啰!”何妈叹气:“先生病成这样,也没个地方通知他唉,”何妈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仍然只是又长长地“唉”了一声。

    返回台北的路上,何妈那充满了同情的叹息声一直在以洁的脑中盘桓不去。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以洁看得出何妈对大哥是满怀怜惜的。这个反应和小扮并不相同。而她在捷铁做事的那短短两个月里,偶然间捕捉到的一些闲言闲语,也和何妈的反应大不相同。自己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一无所知,但就她所听到的话来判断,大哥的离去是由于大嫂的死亡,而大嫂的死亡则全都该归咎于大哥

    悲剧发生的时候,她正远在中部求学,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因此一无所知;而,在她有机会向大哥表示她的吊惜之意以前,大哥已经悄没声息地离开了陆家。各种奇奇怪怪的传闻因此越演越烈,有许多根本是捕风捉影的,渲染得比荒唐还要荒唐。什么大哥有性虐待的偏好啦,什么大哥妒嫉心奇重、半步也不许大嫂出门啦,什么大哥在外拈花惹草、把野女人都给带回家来啦无论内容是那一种,有一项罪名总之是已经坐实了的:

    孙家琪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硬是让她先生给逼得自杀了!

    说老实话,这些传言以洁连半句也不相信。大哥那么温柔宽厚的人会这样去对待他倾心深爱的妻子?便杀了她的头她也无法想像。足足有一年之久,她一直相信那场悲剧是完全的意外。如果不是大哥走得太绝决,绝决到超出一个伤心人所应该有的反应,如果不是流言来得太荒诞,荒诞得完全脱离了常轨!她是压根儿不会去怀疑:这桩事情背后还隐藏着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什么。毕竟全台湾每天都要发生多少交通事故,家琪因车祸而死又有什么奇怪了?只除了她死的时候还如此的年轻,如此的美丽,并且还怀着一个已经要足月了的胎儿。

    然而,就算这椿悲剧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五年了,难道不该是深自检点、挥别过往的时候了么?仅止是如此一味地自我放逐,天涯浪迹,大哥啊,以洁无声地说: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得回你心灵的平静。

    回家来罢,请你!

    回到台北之后,她给所有的报社都打了电话。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的。为了以洁提出的辞呈,她所属的企画部一时间闹得人仰马翻。光是工作上的交接和新人的训练就已经闹得焦头烂额了,更何况她还得设法将未到期的套房转租出去。该打包的要打包,该送人的要送人所有这一切工作,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还得应付一大堆的饯别会!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是:伯伯的病况日有起色。她打长途电话回家问安的时候,老人已经能够和她闲聊几句,有时还能开她的玩笑了。

    只不过,大哥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

    返乡当天的早上,以洁一面搬行李,一面莫名其所以地近乡情怯起来。要做的事有那么多呵,可想而知的是,阻力也会一样地多。小扮绝不会同意我打算推行的改变的,就算我告诉他说:这是伯伯的意思,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分别。而我又不希望伯伯因此而和小扮起冲突。他老人家现在需要绝对的静养呵!这根棒子其实交给大哥是最合适不过了,只是而今的他究竟在哪里呢?我在全省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那么大的广告,他不可能看不到的!除非

    除非他死了,或者是不在台湾了!

    这个念头闪电一样地击中了以洁的胸膛,使她一时间气闷得几几乎无法呼吸。以洁坚决地甩了甩头颅,不相信老天会那么残忍。不,大哥不会有事的。只不过只不过他如果出了国呢?

    一直到车子驶到了家门前面,以洁还在思索着这个难题。

    先上伯伯房里去打了个招呼,闲聊几句之后,以洁回到了自己房里。搬家公司的人已经先替她将行李给运到了,一屋子堆得乱七八糟地。还好房间够大,还不致于堆得她没了落脚的地方。

    她的房间确实是够大的。房间连浴室在内,占地约莫十三坪。两个巨大的衣柜,以洁现在所有的衣服全塞进去了只怕还装不满三分之二。陆家家大业大,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做成了套房。学生时代是觉得这房间好像太大了些,衣柜就根本用不到一半;但于今看来,这空间的大小倒正适合。是卧房兼作书房呢,空间配备等好好考量一下才好。

    以洁懒懒地伸了个腰。真是累了,休息一会子再来整理罢。何妈说她晚餐过后再来帮自己收拾房间的,自己正好乘这时候作点室内设计。譬如说,自己必须添一个书桌好安置电脑,还得添购一些档案柜子她走到露台上头去伸张了一下四肢。

    以洁的房间在整栋房子的最西边,正向着花园侧翼,两面采光,从落地窗前的露台上几乎可以看到大半个花园。左手边那道花廊上的红萼珍珠宝莲开得正好,从旁弯过的石板小径则通到镂花的侧门。那侧门其实是他们平时出入的管道,正门嘛是只有开车出去时才用得着。初夏的黄昏时节,天空上有着十分美丽的霞光。毕竟是家里头舒服呵,以洁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眸光不经意地掠过门前的马路。

    而后她的视线凝住了。

    从道路的另一端,有个男子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他的衣着很简单,短袖格子衫加牛仔裤;身上的行李也很简单,不过是一个中型的棕色箱子。由二楼阳台往下瞧去,那人的眉目五官都无法看得分明;然而那似曾相识的身材骨架,依稀如昨的肢体动作以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急,几乎连呼吸都哽住了。而后那人在大门前头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仰起脸来。

    狂喜的泪水涌进了以洁眼中。她二话不说地转过身子就冲出了自己房间,一路尖叫着何妈的名字冲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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