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起少女的手将她拖向帐篷:
“那就早点休息,明天明天我就请先生送你到西极的营地去。”
他用力拽紧少女的手,无视于少女吃力的步伐,头也不回地往前大步直走。但是她没有喊痛,只是有点茫然地追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两眼泛起了朦胧的泪光。
阿奴要回西极去了。
虽然许多人都不明白明明应该是单于之妻的阿奴怎么能就这样回去西极,但是撒蓝兀儿让她走,别人又能说什么?感念阿奴的救命之恩,家家户户都停下了日常的工作,走到自家帐外目送少女离开。
除了因为亲手处死舒兰,至今依然将自己关着不见人的桑耶,所有的赤罕人都出现为阿奴送行,包括了右贤王和他的妻室。述那走到少女跟前,依赤罕人对待贤者最尊敬的礼仪向少女深深一揖:“你保住了我安雅的首级,让她免于受到东霖人的污辱,请接受我的谢意。”
“”少女茫然地望着他,有些迟钝地张口:“可是,我戳伤了她的眼珠子。”
“情非得已,我不怪你。”述那微微一笑,神情悲伤。看着欲前往西极营地的使节们已经准备妥当,他望向兄长的帐子:“撒蓝不送你吗?”
少女没有应声,手上紧捏着一样东西,指缝间透出了莹莹的绿光。
使节们带着少女走进西极将军的帐篷时,将军露出了非常讶异的表情。
鲍孙祈真上前解释了少女的来历,并托对方回程时将少女带回西极;那位名唤王谦的将军只是沉吟了一会,眼睛却一直往少女身上打转。少女没有什么反应,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直到将军点了头,命人将少女带去休息。
“阿奴你你要保重。”
“先生也是。”少女一点头,正要离开,却又突然回过头以西极语问了一声:“先生,你为什么叫‘祈真’?”
书生一愣,忽地想起了当日初见,少女对着他叫出了自己的本名。那果然不是错觉?他怔视着少女,讷讷开口:“你、你果然知道”
“你叫祈真,是因为你的心上人,名字里有个‘真’吗?”
少女的问题,再度勾起了已经相当遥远的回忆。他突然不想隐瞒、也不觉得有何需要隐瞒了。淡淡苦笑,轻轻颔首:“她的闺名,是芳真。”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雪妃的名号,是‘雪’妃呢?”少女望着书生,后者露出一丝带着凄楚的微笑,再次点了头。
“是吗?”少女喃喃自语着,终于跟着领她去休息的下人举步:“那么,我就原谅你吧!”
最后一句几乎是说在她嘴里头,书生完全没听见。他只是以担忧的眼神注视着她离开视线,又在使节结束谈话之后,再三拜托将军好生照料少女,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西极营地,回返龙城去复命。
赤罕人一离开,王谦撂开帐子就往公主所在的那个豪华帐篷走。如他所料地,里头已经哭成一团。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啊!”一直被王谦强迫当公主替身的侍婢巴着少女的衣角哭得涕泪横流:“您要是再不回来!阿碧就准备要悬梁自尽了!阿碧虽然命贱,却也不想嫁给赤罕人啊!这一路上担惊受怕,您要是不回来阿碧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呜哇哇哇”
“够了!”大汉吼着这个一路上哭闹得众人食不下咽的聒噪女人,将她赶出帐外:“公主回来了又怎地?她要是不想嫁,你就得给我嫁过去!现在老子有话要问,你还不快滚!”
王谦一句话又让侍婢发狂地哭叫起来,不耐烦地一挥手,两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已经架起喊叫踢脚的侍婢将她拖出了帐外,终于静下来的时候,少女总算抬起眼,对着他露出笑容“干爹,我回来了。”
“你!”王谦看着好几个月不见的少女,记忆里的跳脱顽皮任性无赖突然都看不到影子,他不习惯地张口,说了几个字又闭嘴,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这张脸你的伤变得这么黑又丑的实在”终于忍不住爆出一串粗话,他重重一拍公主帐里的华贵家具:“你这是什么鬼样子!我王谦不记得有你这样死气沉沉的女儿!”
“我比你先到赤罕了呢!”少女语调平平地冒出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李成高刚说你赌过咒,要是我比你早到,你的名字要倒过来写。”
大汉一窒,瞪着少女半晌。
两个拳头握得喀喀作响,本来站在公主帐外看守的士兵都捏了一把冷汗,开始朝着外侧移动,一面为太过老实又因为兴奋过度说溜嘴的李副将军暗自祷告。终于,帐内爆出了足以震破耳膜的怒吼:“好!倒过来写就倒过来写!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王谦今日改称签王真是抽了下下签!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会把你这个逆女捡回来?!气死我也!”
少女眨了眨眼睛,看着大汉又吼又叫,突然问了一声:“说的也是,你为什么要捡我回来?”
王谦一愣,再度仔细看了少女一眼,然后他重重一哼,一屁股坐倒:“现在才问?”
“现在才想到要问。”
“你呀!”大汉皱起眉头:“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在街上被称为什么?”
“不知道。”少女淡然垂眉:“不过我记得,我是拿了人家铜钱,要去杀你的。”
“凭你那三脚猫工夫不要脸的伎俩也想撂倒我王谦,真是笑死人了!哇哈哈!”王谦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三声,忽地沉下脸:
“虽然你只是个引开注意用的小角色,但你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太可怕。我不能放着你继续下去,反正我没儿没女没老婆,捡你回来也不会有哪个闲人敢多说一句,就这样,简单吧?”
少女没有反应,只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终于,她又抬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跟着你回来?”
“谁管你为什么?”大汉鼻孔一哼气,胡须都为之翻飞:“你不肯我也会架你回来,不然你现在早就被杀了不知被野狗啃成什么鸟样子!”
“我跟着你回来,原本是想报仇的。”少女没有理他的话,只是轻轻缓缓地开口:“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是西极的大将军,在你身边有很多资源可以利用,所以我就暂时算了现在想想,其实我根本也不在意那个什么仇的啊真好笑”
大汉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报仇?你在说什么?”
“你杀了我亲娘。”
这简单一句话,却叫男人虎地跳起来大声吼叫:“喂喂喂喂!你这死丫头不要含血喷人!我王谦自出娘胎,从没在战场之外的地方杀过人!包别说是杀了西极人!你竟敢说我杀了你亲娘?有一分证据才能说一分话!”
“我亲眼见到你杀了我娘,不需要其他的证据。”少女托腮望他,一脸无聊:
“还有,我何时对你说过我是西极人?”
男人顿住了呆呆望着她的脸,自她十五岁入宫以来,就只有几个月前见过她一面,他向来不怎么在意人的外貌,对女儿的面孔其实也没花过心思凝望,但是这一望,却叫他隐约想起了什么
“我是杀过一个女人。”他终于开口,铜铃大的眼睛依然紧紧盯着少女的脸看:“我原本不需要杀她,但是她疯了似的拿着剪子冲过来,当时我领兵已久,杀进皇城,根本无暇去管谁该杀谁不该杀”
“她不是疯了似的,她是疯了的。”
少女的话没有起什么作用,王谦单膝跪在她跟前,让自己的脸与少女平高,话声却变得小心翼翼:“那个女人,瞧肤色应是东霖的皇妃。你是她的女儿?”
少女静了静,笑出声来:“要是让西极那个色鬼皇帝知道你收留了东霖流亡的安国公主为养女,你一定会很凄惨吧?哈哈哈”“你还敢笑!这是大事!”王谦突地弹起来冲往帐口,幸好士兵都已经被他刚刚的怒吼吓得退避三舍,帐子附近竟没半个人在。确认没人,他又旋过身来,瞪着床上一脸无聊的女儿,而后开始绕起圈子:“这么说来你是东霖的公主?东霖近来变乱甚多,你若是要回去恐有诸多不便。带你回西极,嗯,未尝不可,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只要继续守着这个秘密,也不需担心有人会拿你的身份大做文章”
少女张着大眼瞧他:“你要带着我?”
“废话!你是我王谦的女儿,管那劳什子公主不公主!我收了你当女儿,你应是我女儿!做老子的不保你周全,谁来保你!”王谦又吼了起来,然后一顿,正色说道:
“不过你亲娘的事,我不会向你道歉。那是战场,战场上杀了谁,都不是道歉能解决的!我也还没活够,别想我会乖乖让你割脖子报仇!”
“说过不报仇了。”少女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光滚落。王谦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儿在他眼前掉泪,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少女却自己抹了泪,依然带笑:
“那这个和亲的事儿怎么办?”
“你要是不想嫁就不要嫁。那个阿碧姿色也不错,反正硬是把她当公主嫁过去,赤罕人想不收也不成。这事儿就这么解决,我们打道回西极,自此和这块鸟不生蛋的恶地道永别。”王谦一口气说完,再看看少女,后者低着头,却是怔怔望着依然没打开的手心绿光。
大汉叹口气,那个酸书生说的话,他多少也理会一些。摇摇头:
“你自己决定吧,昭君。不管怎么样,你的伤都得养好才行,今逃讪了婚期,赤罕人说要等满月才成婚,那也还有十天光景。来人啊!”说着他一跨步出了帐篷大声叫嚷:
“把医生和最好的葯都给我叫过来!听到没有?晚了军法伺候!”
将令一出,整个西极营地沸沸扬扬地闹起来,原被赶出帐子的侍女们也乖乖聚了回来帮昭君更衣洗浴,挽发梳头。只是那个紧紧握在手心的东西,她始终没打开看,也始终不让人碰。
十天转瞬即过。
单于与西极公主的大婚仪式经过十天的准备,已经大致就绪。婚仪采取折衷办法,由西极将公主打扮妥当,送至龙城边界,再由赤罕单于亲自迎接,经过撒满的祭司祝祭,再将新妇迎入喜帐之内。
洞房之后要欢宴三日,婚礼才告结束。
“听说西极人急着要走。”就算有再多的公德心,撒蓝兀儿的婚礼,桑耶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参加。阿奴的事情他已经听说,站在一身正装的表弟身边,他横了眉:“你真的无所谓?”
“你这蠢驴!”桑耶突地抓住撒蓝兀儿用力地摇晃起来:
“你知道她出身哪里吗?你知道她住西极何处?你对她的了解连张白纸都写不满,就这样把她送回西极?日后你要是反悔了,你去哪里找她回来?”看着撒蓝兀儿依然不为所动的神情,他忽地大吼:
“喜欢的女人,就是杀了她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撒蓝兀儿微微一震,看着继承了其父谷古儿的产业,现在已经晋升为一族之长的表哥,突地轻声一笑:“桑耶,你真舍得心爱的女人死,就不会把自己埋在帐里这么久。”
抓着表弟肩膀的手霍然收紧,桑耶盯着撒蓝兀儿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直到伺仪官宣布吉时已到,撒蓝兀儿轻轻挥开桑耶的手,走出了单于帐外,跳上了同样经过精心打扮的赫连。
稍微安抚了一下不惯于披披挂挂马儿,他回头望了表哥一眼,突地冒出了一句话:“桑耶,我是单于。若是将来反悔,我大不了打下西极。”
桑耶愣了一愣,看着撒蓝兀儿笑了,驱动赫连,带着一队迎亲的骑士绝尘而去:
“到时,或许还要请你们原谅我的任性吧?”
西极的公主,被重重的侍婢、珠宝、和罩纱掩住身影和面容,撒蓝兀儿没有多看她一眼,和西极将军交换了檄文,互相说了一些祝对方国运昌隆永为世代之好等等的场面话,行完西极边的仪节之后,侍女们扶着公主坐上马,一个一个缓缓跪地送行。
撒蓝兀儿这才有点讶异:“这次没有侍女陪嫁?”
“这回的公主个性不好。”将军冷哼一声显得万分不悦:“真不知她既然决意嫁你了,还回来这儿做什么?白吃白喝享福来着?”
撒蓝兀儿只愣了短短一瞬,霍地冲向公主,无视一旁侍女的尖叫闪避,一把抓下了公主脸上层层叠叠的罩纱。
别在她耳际的坠饰,发出了莹亮的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