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莹的生辰是在三春天,现今的四月下旬。
那时候桃花只有半拉开的艳,玉兰花谢长绿荫,牡丹也是个半黄不黄,那前半月花开满树的海棠也被前头一场雨给打落了,现今只留着正院这一地形状各异的花瓣。
硕和济拿着扫帚在哼哧哼哧扫得费劲儿,见琇莹坐在长乐候府的廊下说是赏花,实际上是晃着摇椅昏昏欲睡,也是对公子无奈至极。
硕放下扫帚,给琇莹搭衣,一边搭着一边数落。
“公子以前休沐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也没见公子一大早就起来看花呢。公子看这满树的残花,倒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等一会儿日头好了,陛下就来了。”
他还不知道他公子嘛,他家公子就没个赏花的兴趣,巴巴等陛下来召他呢。
琇莹摇头,难得的诗情大发,他眨着自已漂亮的凤眸,轻声反驳。
“花开花落自有时,天理所在,花败怎失我兴致。”
我才不是等阿兄,我就是看花,看花。
硕闻言翻了个白眼,别扭鬼,昨日死活不说他生辰便在今日,非得要暗示王上。
昨睌上回候府来恨不得脑门上都写,哎呀,阿兄,我明天生辰,明天早早起来,守在那里,等着召见呢
今早又巴巴等在这里,面皮薄得呀,又怕人笑话他,所以就说要搁这儿赏花。
前头刚落了一场雨,现在能有个什么花。
于是他难得又开口吐槽了一下现在还没等到人的琇莹。
“公子修老庄了。也开始说天理了。”
琇莹没等到人有点失落,听着鸟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闷地开口背了一段道德经。
“他说内圣外王,说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其实和我也没差。我而今尚无为了。”
尚无为是你没辙了吧。
济和硕听他那话中的幽怨,哈哈大笑。
“公子矫情上了。”
“公子老别扭了,直接跟王上撒个娇说,阿兄,陪陪我,不就好了。”
琇莹在他们的嘲笑声中脸上腾起红云,凝到鬓角,整个人像是烧红的虾子。
他为掩饰尴尬,只好吃糕。
吃了一口,红晕还没褪下,笑声还在继续,于是他外强中干的冷哼一声。
“再笑,我就罚你俩去抄书,抄十五遍道德经。”
我生气了。
济和硕一听抄书,顿时做封口状,像被卡了喉咙的鸡,也不笑了,立志要做一个锯嘴葫芦。
“说的是实话,公子还要罚抄书,唉,命苦哟。”
整个院里弥漫着一股子平白幽怨气。
琇莹一听这话,笑得猖狂。
“小样儿,你公子还是你公子。再笑就抄书。抄我改的长乐大明王心经,十万字哦,”
济和硕闻言一个没绷住,一个大力把花扫飞了出去。
一
时之间,残花败柳一院子,琇莹脚边也糊了一坨。
琇莹乐得不行,他拎起那个残败的泛黄的玉兰花瓣,从那个小孔里看两人,“一听抄书,这么快乐呀,那就再抄,抄什么好呢。我想想。”
他做思考状。
两人如丧考妣,连声高呼。
“信徒愿吃一生的素,祈求王上现在赶快从天而降,把公子带走吧。”
太阳早已经悬挂天璧,现在才到琇莹平时里起的时辰。
他穿的绀青宽袖凉衫上溢了半身朝晖,似是幽石落进水泽般,粼粼带着金闪。
他本来是端庄清隽,此时却哈哈大笑,满满的少年意气,平添上几分人间烟火气息,他就是红尘中的小公子。
“哈哈哈,我现在倒更盼阿兄来,让你俩吃一辈子素。”
两旁玉兰的枝蕾茎蔓交叠成小翠障,鬼火间或悠悠。
阿政派来的侍人却早已经习惯,他无视那一群修化学的鬼火少年,目不斜视的走过来,熟练的迈过一块块实验田里的幼苗。
然后坚定的踏进了主院,如释重负地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走到琇莹跟前,行了个礼。
“王上果没说错,公子而今便是醒了。王上邀公子过去进午食。公子且随奴走吧。”
王上真的应愿从天而降。
琇莹笑得开心,瞥一眼他俩面如死灰的脸,嘱咐了庖厨不准他俩吃肉,跟着人就走。
他进了章台宫,笑得春风扬扬。
“王上”
阿政不知道他又怎么了,抬首示意他去处理自己旁侧一摞的奏书。
“昨天回去做什么,你今天是休沐,可说要帮孤理的奏书没有理完,还要孤提醒,算你一次旷工。”
琇莹笑容僵在脸上。
哦,阿兄诏他来加班。
要跟阿兄生气吗
不会啊,阿兄很忙,忘了正常。
倒是他把前几天答应好的事忘了,才是应该道歉的。
他一边上前扫了几眼,将奏书分装。
一边跟阿政赔罪,“是我的不是,还让阿兄等我。”
阿政轻笑。
“无妨,罚你今日温鼎少吃点肉。”
琇莹闻言点头,与他说起上午的事。
“我今日起早,罚了硕和济。”
不说正事,他总是充满悬念的开口,好让这件不太大的小事也充满兴味,可以搏他阿兄一笑。
看似二人闲谈,其实也不过依旧是他的自言自语。
因为王专于政事,只会轻轻地看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但他说得有意思,王会勾起唇。
琇莹甚至知道他会在他说起哪句时笑。
他偶尔会用余光轻瞥他的阿兄,王会轻而易举的捕捉他的眼睛,收起唇角的细碎笑意,然后慢悠悠的指了指他面前的书案。
坏孩子,再看,就去抄书。
琇
莹其实平日不太多话,他喜欢将人划个线,一方是亲近,另一方是旁人。
对不熟悉的旁人,真实的反应更是不爱搭理,相当冷淡的。就算面上常带笑,也大多是做个面具样,好让有用处的旁人放松与他交谈。
哪怕对亲近的人,他一直平易近人,温雅柔和,可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某些时刻会怕他。
他沉下脸,几乎让人幻视陛下。
他平日不会生气,可触及到底线时,没人敢承受怒火。
就像硕,在他发火的时候,几乎不敢靠近。
硕是相当羡慕王上的,因为公子的底线具象化就是王上和大秦。所有的人都说王上宠爱公子,可依他之见,王上心里的排序肯定是相反的。
而公子对王上不必是几乎,而是就是予取予求,纵容到一种陛下要星星,他不会去扯月亮的地步。
若要他公子在大秦和王上里选,也是王上大秦。
他伴公子多年,自然知道公子多些。
他公子是足够温柔的,他的慈心可以予万民,他善良知人心,解人情。
可他都不是对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一个代称。
那一群人加上一起才凑成他的仁慈。
说白了,公子就是性子冷淡,他向往稳定,几乎是推拒任何人的亲近,他喜欢适当的距离。
所以这样性子冷淡的人竟可以如此炽热的燃烧,希望彼此没有距离,希望什么都与陛下分享,真的让硕都吃惊。
琇莹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他的想法,估计会傲娇的轻哼。
他本就不求在阿兄的心里比得上大秦。
他只想去用全力把自己炽热燃烧,然后抱紧阿兄,永远成为阿兄心中的一小团火,努力熨暖他的心口。
他就是这般的公子他阿兄就是这般的秦王。
觉得奇怪,忍着。
这边有琇莹随侍人一起理奏书,速度快了不少。
侍人们将奏书分装好交给阿政。
阿政在停笔活动手腕的瞬间,忽然想起他幼弟的生辰在今日。
是他忘了约定。怪不得琇莹一来就得意洋洋。
他扫了一眼他伏于案桌忙碌的幼弟,放柔了声音。
“琇莹,还有什么要与孤说的吗”
琇莹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我今日没有什么大事啊,阿兄是有什么想与我说吗那阿兄细说,我听,可好”
阿政依旧眉眼凛冽,面容俊朗。
今日是休沐,他只着一身玄色绣龙鳞暗纹的交领春衣,领口松开,隐见玉白锁骨,看不真切。
“孤没有想说的。”
琇莹见他神色复杂,不太想说。
他叹了口气,自己开始观察,可也没看出啥,最后扫到领口时,目光坚定了,上前就给他阿兄把领子拉好了。
“我知道了,日头虽暖,可春日最容易生病的,阿兄莫要贪凉。”
虽说仍然有一些寒气,可他的宫室却是被壁炉烧的四季如春。
现在更是日头高起,阳光都透过窗棂照进来了,外面的青蔷薇都被光晒的蜷了花瓣了。
他幼弟这是没事找事,他把衣又给扯回来了,有点无奈。
“琇莹,朕不是让你给孤理衣服。屋里有点热。”
琇莹有点尴尬,然后轻轻碰了一下他阿兄因常年握剑和执笔而生茧的手掌。
“那喝茶”
阿政摇头。
“那奏琴”
阿政摇头。
琇莹还要猜,阿政捏了他的脖颈,将他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不是孤,是你,孤忘了你我的约定。”
他有点不自在,然后就看到琇莹那双漂亮如星子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是吗多亏阿兄提醒。”
他乌浓浓的笑眼,凝成一汪碧泉,浮动着温柔的光波,专注得仿佛他的天下里除了他,容不下第二个人。
“阿兄没失约啊,你我的约定是一起做喜欢的事,可是批阅奏书确实是你喜欢的,在一起是我喜欢的啊。”
一如既往的宽纵。
即使是阿政,有时候也会心惊于这份溺爱。
因为如果是琇莹忘了,他会忍不住生气。
可他的幼弟从来没有过。
哪怕错的是他,他也总会得到琇莹的纵容。
他的幼弟会觉得失望,可从不会生气,不会埋怨他。
这样的幼弟,对一个王很好,可阿政只感觉到焦燥。
他忍不住的回想他对琇莹的霸道和琇莹一次次的纵容。
如果这不是迁就而是忍让呢
那这些事只会让他和琇莹渐行渐远。
王不允许
所以他现在就要解决。
“可以对阿兄生气的。阿兄做的不好,琇莹要说不满。”
琇莹忽然怔忡,他习惯性的迁就阿兄,努力克制安慰自己,下意识的不想用自己的坏情绪干扰他的阿兄。
他太黏人,又太敏感,情绪敞开,会令人厌恶。
阿兄很忙,长久了之后,到时会觉得他烦死了,会讨厌他,会抛弃他。
他长在阿兄身旁,如果受了阿兄厌恶,他要往哪里去呢
所以他不要说,不说难过,不说等他很久,不会说。
不能说
他又笑,可他这次笑得勉强,他下意识的调整,可仍然笑得不好看。
“没有不满啊,阿兄一直很好。”
你别生气啊,阿兄。
阿政未语,只摸了摸他的头发,让他回去继续理奏书了。
“无妨,不生气就好。”
琇莹在心里松了口气,乖乖地去理奏书了。
琇莹以为他这关过了,却不知道他阿兄看着他的目光轻柔中带着两分辨不清的深思。
直到正午,理完奏书后。
阿政与琇莹在吃温鼎时,让人上了酒,他自饮了一杯,也亲自给琇莹倒了一杯。
酒水注入玻璃杯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浓烈甘醇的味道直往鼻腔里扑。
“琇莹,满饮此杯。”
琇莹本想摇头,但不想他失望,还是拿着玻璃杯轻啜了一口,甘醇的液体攸然滑过舌尖。
阿政轻笑,又与他碰杯。
“琇莹,不醉不归。”
琇莹一开喝就晕了,耳根子本就软,经不住阿政旁击侧敲的鼓励,现在更是言听计从,喝了两大杯,面上像涂了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直接倒桌子上了。
良久,阿政将他推醒,在他面前摇了摇手,试探性的问话。
“琇莹,醒了吗可以回阿兄的话吗”
琇莹听他说话,还是醉的,双眼迷离,带着水意,但下意识坐起身子,点头。
“阿兄说的都对。”
阿政又一次的轻笑,琇莹真可爱。
他揉了揉他幼弟的脸,让他放松一点。
“阿兄和琇莹玩个游戏,阿兄问什么,琇莹答什么,可好”
琇莹重重的点头,他枕着手臂趴在桌上,轻轻勾起了唇角。
是梦呀,久违的梦见这样活泼的阿兄,不再是冰凉永远抓不到的绸缎和永远远远的背影。
“好。可以玩呀”
阿政见他乖巧,忍不住用他不算宽厚的手掌搂住他幼弟的肩膀,将他扣在怀里。
琇莹没有反抗,低眉顺眼地靠在自己阿兄的怀里,他下意识的笑。
今天梦里的阿兄好像格外真耶。
阿政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诱哄。
“琇莹欢喜孤吗”
琇莹又一次的点头,他觉得自己除了醉了以外很清醒。
所以果然是梦,他那连劝人不要哭都不会的阿兄这辈子都不会说这等子软话的。
这个问题真笨,放心了,是梦。
他犀利一点,发一下脾气也没有关系的。
“我当然喜欢阿兄好阿兄是我的父亲,是知己,是老师。你的问题不好,虽然是梦,但也不要降低我阿兄的水平。”
阿政无奈的笑了,他平时在琇莹心中的印象这么庄重的吗他是爱在一心崇拜自己的幼弟面前端着,可他也是偶尔会跟琇莹孟浪两句的。
琇莹的刻板印象从那里来的
他摩挲他幼弟的脊背,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孤的乖孩子。那阿兄在问你,琇莹今天等孤了吗”
琇莹被他摸的舒服,又夸得自得,闻言又重重点头,他甚至为了讨宠,还开始在数时辰。
“等了好久,一,二,三。”
他拍了拍头,“我怎么好像算不清楚。”
阿政不让他数了,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又问,“琇莹今天有什么事瞒着没有跟阿兄说吗”
琇莹皱起了眉头,抬眼便想出手把这
个梦影掐灭,但看见了阿政的脸,从半途中放下了手,但很是凶戾的警告道。
你这个梦境,扮演阿兄都不会吗不要打探我的事情。
本作者夕仰提醒您最全的秦说实话,我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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