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没有必要再对里头那些人逢迎巴结。”
虽然他脸上毫无表情,但沙东闵可以察觉出那抹潜藏的焦躁和阴郁。这些天来的压抑已经耗光了他仅存的自制力,任谁都可以感觉到他身上蓄满着强大的张力,仿佛只要一触碰便会爆炸开来。
“有茉彤的消息吗?”沙东闵踌躇地问道。
“没有。她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连周院长都说她根本没回去过。”他微微扯动嘴角,转过头来面对父亲。“你会关心她的去处吗?我以为你很庆幸摆脱了她,因为她不是你理想中的儿媳妇。”“我承认一开始的确对茉彤有成见,毕竟我们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怎能不对她存有戒心?”片刻之后,沙东闵才慢慢地道:“我原先认定了她只是低俗且毫无知识的乡下女孩,但慢慢认识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她善良而坚强、倔强而勇敢,甚至比我们这些自称上流社会的人更高尚。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将她当成了家中的一分子。”
沙漠没有回答,握紧手中的酒杯。茉彤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离开的这半个多月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几乎是日以继夜地将自己埋在工作里,想借此麻痹自己的心志,然而每到夜里,那痛楚仍旧如此清晰。
他憎恨想到自己说过那些残忍的话,憎恨想到自己狠狠地伤害了她。她会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去,独自将孩子生下来吗?会不会有人陪伴在她身边?想到她一个人孤单无助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单单这个念头就足以令他冒出一身冷汗。
“黛绫这几天一直向我抱怨。她说你不但开除了她,还当众给她难看、命令她不准再踏入公司一步,有没有这回事?”沙东闵问。
“如果你知道她是怎么中伤茉彤、在茉彤面前胡乱说话,你也会这么做。”他面无表情地道。“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就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其雍把这件事跟我说了。我可以理解你不能原谅黛绫的原因,但站在黛绫的立场想想,如果不是茉彤,你和她早该结婚了。”
“是‘您’要我娶温黛绫,而不是我自己的决定。”他的唇角往上弯起一抹嘲弄。“这是你的一贯作风,从不考虑我的想法,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便作决定,不是吗?”
要在从前,沙东闵早就因为这句话而勃然大怒了;但有好半晌,他只是静默着。
“你说的对。”他平静地道。“我当初的确认为黛绫是个好媳妇人选,以她的所学和经历,一定能在事业上对你有所助益,但我却从未想过她是否会是你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侣。这是我疏忽的地方!”
沙漠侧过头来,感到讶异极了。这是第一次,他在父亲脸上看到如此几乎是歉疚的神情,那是从未在沙东闵身上出现过的。
“我很意外。”他过了半晌才道。“你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这些话我已经想了好一阵子了,一直在思考如何告诉你。”沙东闵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轻咳了一声。“我想是茉彤提醒了我,她说出了所有显而易见的事实。从小到大,我一直无理的要求两个儿子按照我的方式去做,从来不曾去细想你们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见。”
“如果你只是要一个言听计从的儿子,大哥并没有让你失望。”
“我知道。你在美国这几年,我知道你的事业做得很不错,但是这么多年的僵持又让我拉不下脸去面对你。我们似乎一直处在敌对的状态,而沙洲,他一直在我身边,遵照我的每一个吩咐做事,所以我”
“所以你认为一个叛逆反骨的儿子,根本不可能担当起沙氏集团的重任?”
沙东闵没有忽略他话里的嘲讽之意,神情依然相当平静。“一开始我的确是这样想,但是你用自己的能力赢得了所有人的肯定,也说服了我。”
沙漠没有动,也没有反应,就像一尊石刻的雕像。“这能让你因此不再排拒我、不再认为是我害死了妈?”
“那不是你的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将你母亲过世的事怪罪在你身上似乎是个比较容易的作法,因为那减轻了我对你母亲的愧疚,然而我却没有考虑到那对你而言是个多大的伤害。”
沙东闵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痛地接口道:“就连沙洲也是一样,如果不是我坚持要他到香港去签那笔合约,他不会赶着坐上那班飞机,也许就不会”
沙漠的身躯紧绷着,感到胸口被紧紧勒住般无法呼吸。“我以为你只重视大哥,根本不在乎你还有另一个同样需要你关爱的儿子。”他沙哑地说道。
“你错了。”沙东闵叹道。“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也才惊觉这么多年来,自己是个多么失职又自私的父亲。茉彤说得对,我们是彼此最亲的亲人了,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对方?我们是父子,并不是仇人啊。”
他转过头来面对儿子,声音显得低哑“如果这些年来,爸爸的所做所为令你觉得痛苦,爸爸向你说声抱歉,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空气似乎一下子静寂了下来。有好一会儿,四周静得只有虫鸣的声音。沙漠抬起目光,和沙东闵四目对望,一刹那间,那长久以来纠结在父子之间的心结似乎解开了,一股了解之情在父子俩之间流动。
沙漠正想开口说话时,一阵騒动由客厅传来,两人同时朝声音来源望去。
是翁季伦!沙漠微眯起眼,看着他直直地朝这个方向走来,李嫂则是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翁先生,请你等一下”
“没关系。”沙漠向李嫂点头示意。“我想翁先生有话要告诉我。”
“我现在是以茉彤朋友的身份站在这里。”翁季伦声音低沉地开口道,目光紧盯住他。“希望最后,我不会是以官茉彤律师的身份和你说话,沙漠。”
紧绷窒碍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凝住。沙东闵先是皱眉,看着对峙的两个人,而后在李嫂的暗示下会意,和李嫂一起离开了阳台。
落地窗门阖上,沙漠往背后的栏杆一靠,注视着这个几乎和自己一样高大的男人。翁季伦来找他干什么?他是来向他示威、要求换得茉彤的自由吗?
“什么事?”他率先打破沉静。
“什么事?你居然还敢问我什么事?”翁季伦咬着牙道。“茉彤离开了你,而你居然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人在哪里、过得如何?”
“这是我和茉彤之间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他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冷静地道:“你是来为她打抱不平?或是你们认为两百万美金太少,由你来另谈条件?”
翁季伦一拳挥出,沙漠向左闪过,然而翁季伦的下一拳却击中了他的下巴;沙漠马上反击,拳头朝翁季伦的鼻梁落下,两个大男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你太过分了,翁季伦。”沙漠低声咆哮。“茉彤已经选择了你,离开了我身边,难道这还不够?”“你是个混账,沙漠!”翁季伦喘着气,恶狠狠地瞪着他。“如果早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没心少肺的王八蛋,我绝不会坐视茉彤接受你的条件,让她去嫁给一个只想用钱买桩利益婚姻的男人。”
“你的阻止显然不够有力,因为她并未拒绝我!”
“如果我能改变这一切,你以为我不想阻止她?”翁季伦揪住他的衣领。“她会答应你见鬼的条件,只因为我们的力量太薄弱,我们都无法挽救育儿院。茉彤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育幼院被拆除、看着所有的孩子无家可归,你难道还不了解吗?”
是的,他知道!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他不也因为抓住了这个弱点,才让茉彤无法拒绝他开出的条件?
“她接受我的条件嫁给我,只因为她想解救育幼院,不是吗?”他粗嘎地道。
“一开始或许是,但是后来茉彤爱上你了,你难道看不出来?”翁季伦克制地道:“她来找我那天,哭得两个眼睛都是肿的。认识她到现在,我从没见她这么伤心欲绝过。”
他不自觉地松开对翁季伦的钳握,几乎没有听到翁季伦后面的话。
“她爱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如果她不爱你,她不会怀你的孩子、努力想得到你父亲的认同。而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让她失望、让她怀着孩子独自离开,你居然还躲在这里喝这该死的酒!”
他仿佛挨了一拳般畏缩了一下,心痛楚地纠结着。“如果留在我身边令她痛苦,我宁可放她自由。”他哑声说道。“我以为她爱的是你!”
“我爱她,但那又如何?茉彤对我只有兄长之情。我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可以表白自己的感情,然而我却没有。这半个月来,我看着她终日郁郁寡欢却无能为力,你知道那是多大的折磨吗?”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
“或许,但她却因为你的不信任而心灰意冷。她告诉我,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她会送回沙家。她会完成当初和你的协议,因为她见鬼的知道那对你有多重要。”
翁季伦重重地一抹脸。“前几天我向她求婚,告诉她我愿意照顾她和孩子,然而她却拒绝了我。”
沙漠微微一凛。“为什么?”
“因为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娶她是别有目的,她仍然爱他。”翁季伦转过身去,声音因压抑而紧绷。“你是个天杀的浑球,沙漠!她的快乐和伤心都是决定于你,她的不安也是来自于你的猜疑,但你怎能因此而怀疑她、怀疑孩子不是你的?”
沙漠顿时哑口无言。他一直不确定茉彤对他的感情,却没想过茉彤也有同样的不安全感,害怕他是出于被迫才娶她;他居然愚蠢至厮,丝毫没有想过她是多么渴望他的信任和爱!
噢,茉形!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沙哑地问道。
“因为我爱她,我希望她幸福快乐。”翁季伦粗声道,然后一甩头。“如果你还想赢回她,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她;若是你胆敢再伤害她一丝一毫,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他说完便越过沙漠,离开了阳台。
直到落地门重重地被阖上,沙漠仍然瞪视着他离去的方向。茉彤爱的是他
但是她会原谅他吗?他从未如此害怕害怕那会是个否定的答案。
然而他必须自己去找出答案。他暗暗地握紧拳头,他必须再一次赢得她的心,赢回她的爱和信任,因为失去了茉彤,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尾声
夕阳西下时刻,和煦的微风带来秋天的气息。
辟茉彤坐在前廊的长椅上,注视着温暖的阳光将整个庭院沐浴在金澄的光晕中。育幼院的生活已经恢复常轨,所有的孩子也都接回来重新安置,表面上看来,日子已经恢复原来的平静,然而只有她心知肚明其实不然。
她的心始终有个填补不了的缺口,令她终日惶惶然摸不着边际。才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她已经经历了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为人妻、更即将为人母;而她孩子的父亲却不在她身边
她垂下视线,将手搁在腹部上,无声的轻叹。孩子,我该如何告诉你,你的父亲并不想要我们;然而,我仍是那么、那么地深爱着他
“茉彤?”周院长从屋里探出头来,待见到她一身单薄时微微皱眉。“怎么不多加件衣服?这外头有点凉呢。”
“没关系,我不冷。”她给了周院长一个开朗的微笑。她并没有将怀孕的事向周院长告知,但是周院长显然早已察觉,慈蔼的脸上堆满笑容。
“还说不冷,你看你都起鸡皮疙瘩了。”周院长责备地将外套披上她的肩,絮絮地叨念着“我炖了锅麻油鸡让你好好的补一补。你现在情况不同以往,我可不准你这么瘦骨嶙峋的,嗯?”
辟茉彤还想反驳,周院长关怀的眼神却让她说不出口。她怎能告诉周院长,她的全无胃口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因为孩子的父亲?那个系在她心上的男人并不要她,而她必须保有她的骄傲和尊严,那是她仅有的。
“茉彤阿姨,有位叔叔要找你喔。”
辟茉彤回过头去,看见小毅正从门口跑了进来,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小毅身后。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突然觉得一阵昏眩,但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站在原地,注视着他来到她面前。
“院长。”沙漠率先打破沉静。
“也该是你来的时候了。”周院长睨了他们两个一眼,颇有深意地微笑。“你们两个好好谈谈,可不许吵架喔。”说完,周院长牵起小毅的手离开。
直到周院长和小毅消失在转角,沙漠才回过头来,凝视着站在眼前的官茉彤。
有好几分钟,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近乎贪婪地掬取她的美丽,感觉心微微抽痛着。她似乎瘦了些,纤细的骨架更显脆弱且易受伤害,令他恨不得将她紧紧拥进怀里。老天,他真想念她!近一个月不见,他的思念已几近疯狂。
然而她并没有微笑,眼神依然戒慎冷漠,仿佛他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来做什么?”她低声道。
他的下颌紧绷。尽管他内心真正想做的是将她拥进怀中,然而他却不敢贸然行动。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他必须说些什么让她明白自己的心,然而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出口。
“我想念你,茉彤。”他沙哑地出声。“李嫂和大家都惦着你,还有爸爸尤其是爸爸,他要我来带他的儿媳妇和孙子回去,他想亲自向你道歉。”
辟茉彤怔忡了一下。沙东闵真的这么说了?这表示他愿意接受她这个儿媳妇了?“那又如何?我毕竟不是他真正的媳妇,不是吗?”她绕过他想往旁边走去,他却更快一步地拉住了她的手。“别走,茉彤。”所有强自压抑的情感在一刹那间爆了开来。“我爱你!”
辟茉彤回过头来,目光和那对燃烧着火焰的黑眸交锁。这是她朝思暮想了好久的一句话,然而此刻由他口中说出,她却止不住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你不必为了孩子这么做,沙漠。”她的声音颤抖,害怕自己的脆弱会自眼中泄漏。“在这段婚姻关系存在的五年内,我们仍然会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并不介意”
她没有说完,因为他已经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尚未出口的话全抛至九霄云外了。
“去它的协议!我要你,要你永远当我的妻子。”他粗嘎地道。“我爱你!在你闯进我的生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若不是你,我还会一直陷在愤世嫉俗的泥沼里,成为一片荒凉孤独的沙漠。失去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噙住突然涌上的泪水,望着那张布满憔悴和痛楚的男性脸庞。她了解,就如同了解他心灵最深处的脆弱和不安全感。这么多年在异乡的孤独寂寞,让他早已学会将自己封闭起来,以为不爱上任何人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她轻吐出一句。
“我爱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早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忘了自己原来的目的,只想着要拥有你。”他苦恼地低语。“我希望自己能收回伤害过你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你肯原谅我吗?”
她伸手轻抚他颊边胡碴的阴影,轻声呢喃“我爱你。”
他马上握住她的手,将嘴唇紧紧地压进那柔嫩掌心里。她是他生命里的一切美好,她的出现击溃了他内心封闭了三十年的冰山。他低吼一声,低头封住那微微颤动的红唇,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和满腔的爱意全都疯狂地倾注在这一吻上。
他抱得她那么紧,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但是她不在乎。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所有的情感都在他的眼中、他的声音里表露无遗。只要有这个保证,就值得了世上所有的一切。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璀璨夺目的结婚戒指,执起她的手套上。
“不准你再离开我了,茉彤。”他喃喃低语,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浓浊低哑“你是我的天使,我的绿洲,我的生命。我要你快乐,永永远远”
她凝视着手上的婚戒,看着他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手完全包握,喜悦的泪水滑落她的脸颊,但她却在微笑。噢,他真霸道,可是她爱他,她永远无法抗拒这个偷去她心的恶魔
“只有一件事会让我不快乐。”她圈住他的颈项,软语呢喃“如果你停止爱我”
“你拥有我一辈子的保证。”他的手臂锁住她的身躯,哑声道:“吻我,玫瑰。”
她绽开微笑,踮起脚尖开始和她的恶魔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