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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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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念到对方在香港时是个有一点点名堂的职业妇女,若跟她讲讲过往的光辉历史,怕是最能逗她高兴的。

    连俊美又想,为甚么自己如此用心地结纳对方呢?也不单单为了要留住一个高工吧,加拿大的环境容易产生人人平等的气氛,既是一场相处,尽力迁就,有何不可呢?

    “阿真姐,听我朋友说,你以前在香港是个女强人?”

    说时迟那时快,阮笑真那乌云盖月似的一张脸,忽然在听到这句说话之后,宛似拨开云雾见青天,眉眼都是笑意,道:“怎么敢当这个称号了?反正香港有个经理街头的女人,真是说少不少,不都成了强人吗?”

    “你是管那一方面的事的?”

    连俊美是随便的一问,这可不得了,阮笑真一开腔,唏哩哗喇的说上几车子话,把她当年在位时,如何对手下指挥若定,如何对业务运筹帷幄,她的机构如何威煌,她的老间如何架势,说得津津有味,口沫横飞。

    连俊美一直在旁唯唯诺诺,做足了面部及语调上的回应。

    直胡扯到下午四时多,阮笑真就走了。

    已经比她原先预定收工的时间退了整整一小时。

    阮笑真走了以后,连俊美突然觉得累得不成话,干脆甚么也不管,跑到床上去躺一躺再算。

    谤本就不是个惯于应酬的人,且就算要连俊美充撑的场面,都不是刚才的那一种。当你面对着一个原本陌生,应该来帮你忙,减轻自己负累,而到头来得到相反效果的一个人,那份莫名其妙的狼狈是很容易乘人不备而把你拖垮的。

    疲累的却又不只连俊美一人。

    阮笑真返回她那高吉林区的家时,全身的骨头都似发散开来,有种甩甩荡荡的感觉。

    她一直睡到八点多,才被女儿李湘推醒了。

    “妈,你还不醒过来呢,我们要吃晚饭!”

    李湘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长一脸的暗疮,神情委委屈屈的,都不像个小孩,倒有三分似旧时代里头的灶下婢。

    阮笑真厌烦地望女儿一眼,翻一个身,道:“人家外国孩子一满十二岁就到外头找份兼职,或是上麦当奴当店员,或是做钟点保姆,你呢,来到外国也不适应,依然大模斯样当你的香港小姐!”

    李湘抿一抿嘴,忍住了要掉下来的一泡眼泪,负气地走出母亲的房间,还隐约地听到阮笑真在叽咕:“等你爸下了班回来,给你弄吃的,或打开冰箱翻一翻,总有吃得下肚的东西。饿了只管叫嚷,无非一个懒字!”

    李湘再不觉得肚饿了,她跑到厨房去,看着那冷冷的冰箱发呆。

    屋子静悄悄的,连她哥哥都不在家。李荣虽是个男孩,但年纪跟李湘接近,一直以来,兄妹俩都是相处得怪融洽的。

    从前未移民,住美孚新村,李荣与李湘放了学,若遇上那一天奶奶看望他们的姑母即李通的妹子李英去了,兄妹俩就到街口的云吞面店吃水饺。他们不像其他孩子般钟情于汉堡包或是家乡鸡。

    有时,功课不算吃紧的话,李荣还会带同季湘去看一场电影,又买包斋鸭肾,还走回家去,边吃,边讨论剧情,其乐无穷。

    可惜,好景不再。

    李湘,现今是孤寂无告的。

    李荣跟她虽是同一间学校,但他有他的一班同学。因为李荣没有车子,也未足龄学车,他很依靠有车阶级的同学照领。自己既是托庇于人,就很难把小妹子也关照在内。有多次,李湘讪讪地问:“哥哥,可否带同我一起到外头走走!”

    李荣摇头,事实上,李荣是自顽不暇。

    香港地方小,一条地铁绫真通港九,外头世界是海阔天空任鸟飞,不知多自由自在,就算靠一双腿,单在一个大型屋村走动,就已经节目丰富。

    来到温哥华,地利尽失,还欠东风。李家孩子口袋里的零用都有限,更遑论有自己的座驾,没有车子,上那儿去都不方便。

    这最近跟李荣走在一起的几个男孩子,其中四个是越南来的,身边弄了一辆三手汽车,可以塞那么五个大男孩在里头,风驰电掣地到处逛。有了这个方便,李荣才不致于天天对牢脾气越来越不好的母亲,闷死在那小屋子里,更多不快!

    李湘没有李荣的助阵,益发寥落。她跟班上的孩子又不大合得来。主要是语言隔膜。

    不是说李湘不懂英语。然,再灵光的英语,仍非母语。整日眼巴巴的看着同学们口若悬河,巴喇巴喇的说几车子话,李湘都无法插一句半句嘴。又李湘根本对整个国家民族都陌生,孩子们有时以本地传统的事件讲一两个笑话,各人都笑得弯了腰,独独是李湘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害得她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自觉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小白痴,那种感兑实在是太坏了。

    人倒起霉来是有头有路的,班上也真有两三个顽皮的外国小孩,专门的撩是斗非,对看那些好欺负的同学,就欺到人家的头上去,最作兴拿言语去戳对方,教人尴尬。就像这一天,那几个小表头就寻李湘这班上的中国女娃的晦气。说:“喏,我们爸妈说,这阵子高吉林的地柜都突然间涨高了,为甚么呢?原来是你们香港人移居于此!真奇怪,你们不是都爱住温哥华西边的桑那斯区吗?怎么原来像煌虫一样无远不至呢?”

    另一个又道:“你姓李么?跟在我们国家投资了很多很多钱的那个香港人,是亲戚吗?当然不是的,否则你不会上我们这间公立学校了,是不是?”

    “中国人的姓,怎么这样贫乏,不是陈,就是李,一点特色都没有?”

    李湘只是不造声,不回应,直磨到对方都克没趣,掉头走了为止。

    然,回到家里来,她就坐在后花园的草地上哭。

    除了家居环境比较从前好之外,她不觉得来到加拿大,有甚么是值得欢言的。

    老实说,孩子的心是野性的,是属于外头世界的,再舒服的起居处,也只能在一个短时期起着刺激作用。一住久了,就算舒适宽敞如一座皇宫堡垒,都会变得恹恹一息,闷得发慌。

    李湘这个年纪都晓得想,或许奶奶捡到这儿来,会更适合。老年人才可以有能耐对牢一倜环境而自觉畅憩宽决。

    可是,奶奶不会来。

    李湘知道母亲不喜欢她来。

    会经为了这个问题,李湘听过阮笑真非常坚决地对李通表示意见:“几难得才一家子住到远处去,又要把她带在身边,怎么得了?照说,你妹子李英也有照领老人家的责任呢,你不是唯一一个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这些年来,李英也真够轻松,每星期才把她接去吃一顿饭,聊半天!这样子相处,一定是融洽的,怎么像我,辛辛苦苦的下了班,吃她煮的一顿饭,就活像我刻薄了老人家似!”

    李通讷讷地答:“你又何必噜苏呢,妈都没有打算到加拿大来,她宁可留在香港。只不过,我有点不放心,说到底李英有她的一头家,又有家姑同住,无端端多出一位老人家来,或有很大的不便。”

    “李英有跟你提过?”

    “那倒没有。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宣扬自己难题的人。”说着这话时,李通有一阵自豪。

    那个表情却恰恰无意地刺激着阮笑真,她尖刻地说:“李英怎么同呢?她的命好,可以有个丈夫养得起,我们这等顶着大太阳,在众目睽睽之下,干活营生的职业女性,有苦还不能吐,是否残忍得太过份了?”

    李通耸耸肩,再不言语了。他从来都是个对妻子出奇地敬畏的男人。

    年纪小小的李湘一直想不明白,奶奶在家里头非但不碍着母亲甚么,且还是个好帮手。一应家头细务,都搁到她老人家健旺的肩膊上,打理得头头是道,岂只几明窗净,且早早晚晚,热腾腾的一餐饭,永远不缺,那有像如今的样子,要赌母亲的心倩,才有一餐没一餐的吃着。

    案亲呢,要看他在酒楼轮甚么班?有他在家时,会得动手给孩子们烧一顿像样点的,没有他在家,使得胡乱找面包或即食面之类裹肚。

    从前李湘封则食面没有反感,有时还央她奶奶下一个给她放学后充当下午茶。

    现今,一见就反胃,实在吃得太多之故。

    这一搁,李湘就在厨房内呆了一点钟的样子,外头的大门才有声响。

    “湘湘!”是李通的声音:“看,爸爸给你带了奶油龙虾和扬州炒饭回来呢!”

    李通一边扬声,一边走进厨房,问:“只你一人吗?哥哥出去了?妈妈呢?”

    李湘还没有答,就见母亲懒洋洋地搔着那一头乱发,走进厨房来。

    “还未吃饭吧!来,先吃这两个小菜,我们酒楼的大厨三叔给我额外烧的,并不是剩菜。”

    李通七手八抑,兴奋地为妻女摆好碗筷,另抓了一张椅子,倒转椅背,坐在其中,把双手搁在椅背上,准备好好欣赏她们母女的食相。

    一个男人能巴巴的看着自己如何供养着妻儿,怕是一份绝大的欢乐。

    李湘才吃了一块龙虾,她父亲就问:“好不好吃?爸爸知道你言欢奶油焗,不喜欢清蒸!”

    李湘慌忙点头,这阵子,孩子的心才觉着一阵温暖。

    阮笑真却吃不到半碗炒饭,就把碗筷搁下。

    “怎么样?不合你的口味?”李通忙问。

    “人累,甚么也吃不下咽!”阮笑真懒洋洋的答。

    “那么,淋个浴,早点睡,不然,明天早起不来。”

    “通,我明天不要去那方太太家了?”

    “为甚么?”

    “那些粗功夫,平日在香港都不劳我动手做,如今巴巴的来到这儿,活受罪,我们还有两餐饭吃,你不急着要我贴补家用吧!”

    “当然不是的。”李通挺一挺胸,很一力担承的样子“只不过我以为你闷在家,想找点事做,好打发日子,才托了罗太太。”

    “要找事做,都不至降格到做女佣吧!你知道那姓力的怎么样称呼我?”阮笑真从牙缝里透出恨意来“她竟是一声声的阿真姐、阿真姐的喊得不知多响亮。”

    “你何必动气,明天不去上班就算了。”

    “我才不是动气。那起阔太太,跑到那儿去都是一模一样的自以为是,也许她们看我们这起职业女性不顺眼,可是嘛,我又何尝放她们在心上了,身上一穿一党,全靠夫家,有甚么吃香?”

    阮笑真似乎越说越兴奋。

    “嫁给你李通没有甚么好,只一样,迫上梁山,成就了一条好汉,非做个女中豪杰不可。从前我们公司真头上百个分公司经理,半数以上是女的,我还幸是其中之一。”

    阮笑真一想当年,就叹气:“是你吵看要来加拿大的,要不然,好好的一份工,我怎么会舍弃?上头其实已经有意思调升我,只一听到我要移民,才打消了主意。管我们全部分行业务的陈兆芬经理,也是个女的,我给她辞行时,她只是握着我的手不放,不住地摇头叹气,说:“香港人材流失真厉害,好高手都怕要走个一干二净了,有千万重的舍不得。

    有日你回港来的话,别忘归队。我我这位置,也是等你们后生的回来坐呀!”

    然后阮笑真长叹一声,摊摊手:“全都叫没法子的事,哼!”阮笑贾又没头没脑的加一句“我管她老几?竟拿我当如假包换的女佣看待,叫我阿真姐,哼,半生的屈辱。”

    这样子叽咕了一整个晚上,才睡到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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