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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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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为什么不干脆在外头吃了饭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欢酒楼的味精,且他还要追看电视节目。又怕孩子们心野,因在家里看管他们饭后温习,才比较放心。”

    夏惜真点点头,道别了。

    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想,像方铭芬的这种生活好吗?有一个喜欢在家吃饭看电视的丈夫和几个要自己像看贼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悦吗?

    夏惜真茫然。

    出租车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极多人。尤其天仍洒下细雨,街上就更觉混乱。这情景对夏惜真颇为新鲜,只为她很少在这个时候下班。晚至八时左右,中环是不难截到街车的。

    分明一辆出租车停在自己身边,左右两旁会得霎时间跳出几名大汉,夺宝似地飞扑上前,强行拉开车门,就坐上去。一连串快速的动作,把夏惜真吓得发呆。

    怎么这个都会连乘搭一辆街车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连抢搭街车都如此无能为力。

    她一直站在那儿整整二十分钟,完全的不得要领。对于有心承让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亏到底,无人会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儿过这一句钟有多的时间,夏惜真的头发已开始湿濡。也就是说她有了一点狼狈。

    好几辆红彤彤的出租车开走之后,剎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来的是一辆奶白色的平治。

    “上车吧!”车门打开来,司机歪着头跟夏惜真说话。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钻上车去,坐定之后才晓得道谢。

    “中环的下班时分原来如此乱纷纷。”夏惜真说。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试过在这个时分下班吧?”归浚华问。

    对方既是同事,当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习惯。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奋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书及法律部的功夫顶多。”

    “多不过你的计算机部门吧,且也不见得你是个懒散人。”

    遍浚华是计算机部主管,信德集团是本城数一数二的财务基金机构,全盘电脑化的成绩在行内早已起着带头作用,傲视同侪。

    “你这番话,我要看成是赞美之辞了。”

    “实至名归呢!”夏惜真倒是诚意的。

    “谢谢,请你吃顿晚饭以报知遇之恩如何?相请不如偶遇。”

    夏惜真绝少跟集团内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办公室内有说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东西,不尚往还。

    如今坐在人家的车子里头,多少有点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却,有点觉着难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个一说假话,就会浑身忸怩不安、面河邡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无非是没有本事再对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说假话,处以委蛇。

    如今她是没法子可以胡乱编做一个自己今晚已然有约的借口,推却对方的邀请。

    于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应下来。

    反正回家去,独个儿也是闲得慌。

    书是偷闲看,才最有味道;音乐也是在忙中听来,始倍觉怡情的。自己躲在阁楼,也不过是在千呎的公寓内踱来踱去,过日辰而已。

    想不到归浚华会途长路远的,把夏惜真带到浅水湾餐厅去。

    一坐下来,叫了酒菜,归浚华就问:

    “可喜欢这儿?”

    “我们这个日暮途穷的政府,最厉害的招数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实行自把自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样学样。如果我现在说这餐厅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师他往?”

    一场同事,他们是太习惯善意的针锋相对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话,也真是东施效颦了。夕阳政府不会有机会让民意得到响应,提出意见尚可以,付诸实行就休想了。”

    “那我们还是安于此吧!”

    “无论如何,在这儿曾经有过一个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归浚华竟然这么说。

    说话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么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万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间,浮泛起一些令人误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遍浚华仍然落落大方的说:

    “我想你是个喜欢阅读的人,我意思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你一定念过。”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当作响应。

    叫她说什么好呢?难道对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苏,最终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儿去了?夏惜真心头一惊,立即找一些门面话来冲淡尴尬的气氛。

    “这阵子中英关系外弛内张,投资气候极难揣测,年底我们的花红未必理想了。”

    “你又没有家室,无非是赚钱买花戴,实在不用紧张。要担心的是我这种人而已。”

    “你太客气。”

    “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太太没有做事,现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逊色。”才说了这两句话,归浚华就立即住口:“对不起,吃一顿饭就要听我发噜苏,即使没有破坏了你的心情,抢俗了气氛,我也自觉不得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什么,这都是人人皆有的难题。”

    “男人就没有资格提出来。”归浚华竟这么说。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还是兜一个圈子,显示男人的优越感?”

    “优越感由责任感而来,这个要请你明白。我如果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负,不配骄傲了。一时间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惭愧。”

    夏惜真不晓得回答了,她觉得对力的谈吐,极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阵接住一阵的心惊胆跳。

    “你的那块牛扒,是否熟了一点?”归浚华问。

    “啊,不!我这人吃牛扒是广东俗语所谓的“不熟不吃””

    遍浚华开怀地大笑,然后望住了夏惜真,说:

    “你原来可以如此幽默。”

    “怎么,我是在一反常态吗?”

    “跟写字楼里的夏小姐完全是两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里,便都鸦雀无声,埋头苦干,夏小姐工作起来岂是闹着玩的。”

    当下,归浚华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个拉长了脸的肃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话,连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多谢,多谢,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镜子,知道自己的庐山真面貌,原来如此吓人。”

    “那极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话,应该是:

    “我知道你内心并不如此。”

    如果对方说出口来,那就是太尴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隐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对方一眼。

    不望犹可,这一望,竟发现归浚华的眼神有一剎那的关注与深情在。

    “要明白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可能穷毕生之力,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不知多少结婚二十载的夫妇闹离异,只为一朝醒来,发觉枕边人岂只并非吾爱,更是个无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听了这番话,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了解我”比较起来,是算表达得大方得体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全是旧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开始惊觉,有些微坐立不安。

    闲闲的一顿饭,是绝对可以吃出一个祸来的。

    充塞着整个大都会的怕尽是那些不求地久天长,但愿曾经拥有的男女关系。

    一间大机构内,少说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制造浪漫,催谷爱情,以平衡紧张的生活,以滋润各样人生。

    夏惜真见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个敏感的人?”

    遍浚华看着对方沉默了好一会,于是有此一问,也真不愧是个聪明人。

    “对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间像个回复知觉的人,连说一句半句话都非常小心谨慎。

    当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这二者不但有分别,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轻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纪大的人呢,岂可同日而语。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灵翳痛。

    不过是几句闲话,就惹来一场惊慌与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气才会如此吧!

    “我们开开心心的吃一顿饭吧,别多想。”归浚华小心建议,差不多是等于轻轻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疮疤,分明知道她心里头曾有过一个涉及男女私情的杂念,且作观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着形形式式的勾心斗角的游戏。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战。

    夏惜真突然间有点气愤。对方真是高手一名,虚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儿下不了台。

    她赌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只是不动声色。

    夏惜真当然不会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风流,以慰寂寞至干枯的心。

    她歪起心肠来,忽然间想把这游戏玩得彻底一点,于是用极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试探:

    “你今晚出来吃饭,太太不会责怪你吗?”

    对付恒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过分思考新鲜法门。

    这么一句话正正是广东俗语所谓的“贼佬试沙保”就算得着个不理想的结果,也无伤大雅。否则,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于大开中门了。

    果然不出所料,归浚华提供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与时间并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适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两的话,就应该在此打住,免生日后更大的狼狈与尴尬。

    否则,往下去的发展,是太顺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应珍惜分秒。

    夏惜真释心细想,整个人就在下一分钟气馁下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诠释是,对方是自己“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办公室内的浪漫史往往是事业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惯用热的饭碗来交换另一只新饭碗,尚有值得考虑的地方。何况,断了口粮,却没有长期饭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险得过了分了?

    一刻风流千载恨,最划不来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资产投资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务上头。

    不管眼前人是如许的倜傥不凡,连眼神都潜藏着一份属于知识分子的、含蓄的多情,还是要抵安得住引诱才好。

    怕只怕短时期疗治寂寞之后,有一大段日子,在办公室内会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就太凄惶了。

    还是老话,一个年纪相当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叠叠的顾虑。

    夏惜真知道自己没有胆量闯这一关。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对方打圆场,说:

    “是的,现今的贤内助益发难当了,动辄要看牢孩子的起居与功课,整个人、整个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内,完全是另一番难脑粕贵的事业。”

    这番漂亮的话,非但堵塞了归浚华已然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过的一阵子外骛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选择说:

    “怎么这样出色的丈夫,也舍得搁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险?”

    这就是对彼此再进一步的鼓励了。

    毕竟夏惜真是个谨慎的人。

    岁月不但磨损豪情,年代也逼使人们作出不同的言行反应。

    当今的中年女性,谁不是站在道德沦亡与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夏惜真年轻十岁,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业上涯出头来,她早就已挽起了这个叫归浚华的男士,作一夕之欢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辈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们没有太多诱惑、太多考验、太多挑战。

    熬女等闲不会拋头露面,应酬应对应付这一起野心勃勃的异性,是很少有的机会。

    夏惜真既已收手,归浚华就立即响应:

    “谢谢你赏面吃这顿晚饭,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车子在浅水湾道上奔驰时,夏惜真心乱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张床,正等待着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间的历程是凄苦与无奈得不足为局外人道。

    当车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前时,还有一个最后机会,只要夏惜真对归浚华说:

    “长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笔事就可以立即改写了。

    这个思想是极具诱惑的。

    或者办公室的生活太枯燥无味,零点刺激也未尝不好。

    单是最低限度能证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头有充分魅力之外,还有另外抚媚娇柔、教异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归的太太会找到公司来算帐?过虑了吧!人要面,树要皮。对方也丢不起这个脸。况且,不是说但愿曾经拥有,并非地久天长吗?现代家庭主妇大概已做足心理准备,让枕边良人偶然在外头曾经拥有了。

    试一试被男人拥抱着的感受,无论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这么一想,夏惜真就看着归浚华紧握着轪盘的手。

    心头微微的抽动,令她满脸通红。体内立时间有千万亿只小蚂蚁在血液中爬动,难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觉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实只消伸手过去,紧握着对方的,就可以了。

    在浅水湾道上似已走了半个世纪。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么会搬到司徒拔道来,她需要更长的车程,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挣扎、去定夺。

    她还没有想到自己被强而有力的臂弯紧紧环抱着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时,那劳什子车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厦门口了。

    那句请上楼用茶的话,是说还是不说?

    人,是留还是走?

    行动,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千百万个问号盘踞在脑海里,叫她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终于归浚华开口说话:

    “你疲累了,赶紧回家休息吧,改天我们再聚。”

    他起身,转过她那边,打开车门,让她下车。

    随即把汽车开走。

    或者,归浚华也是在挣扎边缘,所以快刀斩乱麻,急促来个了断,免夜长梦多,万劫不复。

    雨仍下着,夏惜真明知有雨,她还下意识地在归浚华车子开走时,向外疾走几步,站在大厦门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双手合起来,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后再以湿濡的双手往脸上擦,一阵清凉的感觉,教她整个人轻快起来。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头就走进大厦去,她自觉仍有力量去应付漫漫长夜。

    以下的两个是远在二十年前写成的短篇小说,如今看来,羞愧得很,不论文风思维都与我八九年开始积极从事写作之后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录在本书内,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写过的短篇有一个整体亮相的机会,前后期作品成为一本小合集,对我很有意义。其二是有些读者与朋友喜欢我的近作,对旧模样也有兴趣一看,图个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书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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