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啊,这四夫人回家,连个马车都没有。今日江风大,雨急龙舟不一定会往返两边。这下得求那汉子撑她过去了。”
老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嘬了嘬两口叶子,发现火已经熄灭,倒是干脆将叶子烟扔到地上,专心看起热闹来。
“喂,撑船的!”小环撑着伞,陪着四夫人走近芦苇荡,“现在过江吗?”
可那船夫,却不做应答,只是握着葫芦,直勾勾地盯着那斑驳了的油纸伞。
“问你话呢!”小环有些恼,又大声喊了一句。
“什么?”船夫回过神,这才答应。
“现在过江吗?”小环气鼓鼓又问了一句。
“雨天,怕打头风紧。江水又湍急,这雨指不定还会下更大。不过。”船夫答话了,可眼神不曾离开过那把油纸伞。
小环撇撇嘴,觉得这个船夫没见过世面,道:“给你一两银子!把我跟我四夫人送过对岸。要快些。”
“说了,不过。十两,一百两,一千两都不过。”船夫也针锋相对,只不过那道士却是听出来了他梗着脖子的生硬。
“求你了,我爹病重,我要回去见他一面。”妇人有些哽咽,“你帮帮我好不好。”
小环有些好笑,她出一两银子都买不通的木头疙瘩,这四夫人流下两滴泪水就能有管用?那可是一两银子。
撑船的汉子,看了看岸上穿金戴银的妇人,那虽然经过时间沉浸的容颜还很熟悉,但是依旧给他带来了陌生的感觉。那年夏天陪他一起欢笑不施粉黛的少女,如今却在他面前泫然欲泣地央求他。
“小仙女,我们也上船吧。”青衣道袍的道士对花旦脸谱轻声说了一句。
花旦脸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看热闹的老汉耳朵尖,忽然听到这句,便收回目光说道:“使不得啊,道长,你没听说吗?江风大,雨可能还会下更猛,现在渡江不安。。。”
话还没说完,便揉了揉眼睛,草棚内哪里还有那异乡道长夫妇二人的身影。
“好。”船夫最终喉头动了,生硬地挤出一个字来。
随后挂好葫芦在船舱上,单手持篙,将那马员外的四夫人扶了上乌篷船。
“我从未对不起你。”扶上船的过程中,船夫轻声说了一句,像是陈述,又像是解脱。
“我省得的,我省得的。”妇人泣不成声。
小环有些生气,她被晾在岸上,淋了一会雨。
二人被送进了乌篷内坐下,忽而船夫反手一抽长篙,却被一只手竖起的一根玉指给格挡下。
一袭青衣道袍温声笑道:“船家,我们也要渡江,那么不欢迎吗?我们没打招呼就上船,是我们不对。。。”
船夫愣了一下,抽回长篙,天上的雨,淋到二人身上三寸处,便像遇到阻隔一般。这等武功,真要作恶也不会给他动手的机会,只好默许了这二人上船。
青衣道士将花旦脸谱送入乌篷之内,小环好奇地盯着花旦面具看了看,顺带挪了挪身子给这位奇怪的夫人腾出地方。
“里面都是女眷,我就不进去了。”青衣道士在乌篷帘子前的船头处,席地打坐,剑指一引,一把铭了春水二字的木剑随意从背上飞出,横向悬浮在道士的身前。
船夫诧异,也就稍微惊讶了一下那把悬停的木剑。
劣质的酒味弥漫船头,船夫没有再取下葫芦,而是安静地在船头掌篙。
“酒,剑,江湖。”道士看着那把挂在乌篷上,与主人一起侵染了江上风雨,攀附了铜绿的剑,轻声问道,“还能出鞘吗?”
风雨声夹杂着长篙划开江面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船夫依旧撑篙,平静答道:“无妨,它没有了出鞘的理由。”
回答被淹没在了江上风雨中,船夫用余光瞟了一眼,只见打着坐的道长已经闭目养神,也不知道那道长听没听到。
小舟驶出江面十来丈,浔阳江底,似乎有巨大阴影,偷偷从舟下潜过。
“嗯?”道长张开双目皱起来好看的眉头。
忽而江风大作,原本不算波折的江浪,像是被煮开的沸水一般,汹涌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在江底拱出来一般。
一叶扁舟,在波涛之中起起伏伏,颠得乌篷内的女眷差点在船舱内翻倒过来。
挂在船头的铜剑,像是被江风吹动,铿锵作响。
“那个迟到二十年的承诺,终究是来。”船夫喃喃自语了一句,道士却在这颠簸中岿然不动,静静地看着那撑篙的汉子,放下竹篙,走到他身旁,摘下那柄锈了的铜剑。
“你会不会撑船啊!想颠死姑娘我。。。。”小环怒气冲冲地撑开帘子,却看到空中大雨倾盆,面前一暗。
“四。。。四夫人!”小环牙齿已经打架了,哆哆嗦嗦地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蛇。。。。好大。。。好大的蛇!”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马员外的四夫人,顺着小环挑开的帘子看了出去,在道士与船夫面前,一条已经长出芽角与颈鬃的蛟龙,弓起背弯,那如同一个人高,淡金色的龙睛内的竖瞳,盯着乌篷之内。
“还真有蛟,身临其境可比在话本小说上看到的惊心动魄多了,算是不虚此行。”花旦脸谱内,瓮声瓮气的粗犷假声,冷淡地穿了出来。
小环瘫坐船舱内,两股战战,花旦脸谱挑开帘子,走到船头。
“蛟。。。。蛟。。。蛟王爷啊!”对岸等雨停的一帮老农夫,吃惊地看着这江上浮出头的黑蛟,顿时有人指着那蛟喊了出来。
更多的是惊得说不出言语的。
世世代代传说,都已经成为了江神的恶蛟,如今露头出现,吓得两岸江畔的人,有了“叶公好龙”的叶公之感。
民间对物种,一直有喜欢以讹传讹的加工。
如:鳅大成鳝,鳝大成蛇,蛇大成蟒,蟒大成蚺;蚺生独角,是而为蛟;蛟褪龙鳞,化而为龙。
这便是民间化龙的流程,温家那条白蟒。当然,还有更朴素的流程就是鲤鱼跃龙门,便可化龙。但这龙门在哪,至今谁也说不清楚。
看着蛟龙一个仰头,就要张开那同山丘一般的巨口,俯冲而下嚼碎这一叶扁舟。
“仓啷”一声,青铜剑出鞘,箭射那要压下来的头颅。
一剑而过,蛟龙仿佛被钉在了半空中,船夫摘下斗笠,脱下蓑衣,任由倾盆大雨打湿自己的身体。
“这位道长,小翠。。。马夫人惹来的这蛟龙,我替她向二位赔不是。本不应该拖累二位的,在下必然会将二位安全送达对岸。”说完看了一眼那依靠舱门的马夫人,道,“我不曾负你。”
原来马家四夫人曾叫小翠。
苦涩的剑气充盈船夫一身,猛一踏足下扁舟,指天而起与蛟龙的龙首齐高,朗声道:“孽畜,某在此等候你多时,学剑多年,今日便斩你于此。”
恶蛟龙爪一扬,将竖起剑指的船夫击落江中。
青衣道士起身,与花旦脸谱并肩而立。
只见花旦脸谱侧头,道:“江中有恶蛟,专吃痴情女子。可这女子变心,怎还会引来这恶蛟。”
靠着舱门的马夫人,流着泪的双眸一顿,脸色煞白,惊讶地看着花旦。
貌似想起了什么,决堤的泪水更是汹涌了出来:“那。。。那蛟龙不是冲我而来?那是?冲小环那个没长开的小丫头?”
好看的道长握了握花旦面具的小手,因为练剑,粗粝了些。
“应该是为我家小仙女来的。所以说不是你连累了我们,而是我们连累了你们。”道长笑了道,“小仙女,你等我一下,我去去便回。毕竟是冲咱们来的,我得去帮一下他。”
花旦面具点了点头。青衣道士腾空而起,而那被打入江中又跃起的船夫,被蛟龙一尾巴抽退,龙尾接着抽碎了那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花旦脸谱见龙尾捶下,御起剑甲板上一把木剑,一手提着小环,一手提着马夫人,木剑腾空,掠过浔阳江。
刚到江岸上。一个黄金色透明大手,将那船夫摔在了瑟瑟发抖的马员外家四夫人面前。
小环胆子小,竟然被眼前之景生生吓得晕了过去。
而他的大龙象力,只会对一个人温柔。
江面上随即传来清朗一声:“贫道,青城山,道德归元真君,北离礼天司司正赵玉真!浔阳江中有恶蛟,有噬人之象,故今斫去一角,锁江中八百年,保此地风调雨顺,积累功德重塑龙角,完整金身,以待化龙。”
花旦脸谱顺着空中巨大蛟身望去,那蛟龙被一柄巨大的光剑洞穿上颚,与下颚钉在了一起。光剑内,核心处,隐约有一把青铜剑的模样,好似是被船夫挂在船头那一柄。
青衣道士凭虚御空,负左手而立,一张金色而透明的圣旨悬空而出,逐渐巨大化的“敕”字从圣旨内浮出来,化作金色锁链,缚在蛟龙身上,蛟龙狭长的身躯不住扭动,龙尾将浔阳江拍起千层浪,却是挣不开这束缚。
那巨大的蛟龙被断去了不知历经数载才生出来的龙角,淡金色的竖瞳流露出恐惧。
“翻手缚住苍龙。”从岸边起身的汉子,在变小了的雨中,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番场景,“这是何等神仙手段?可笑我还以为,练了就能成天下第一,就便可屠此蛟龙。”
蛟龙身形微微抖动,逐渐被金色锁链拖入江底。
“你那船毁了,但船舱内,我找到了这本,顺手带着了。这是你这十几年来,自己琢磨的心事吧。这江涛翻涌,也难为你记下了。”花旦脸谱不知何时撑起那把马四夫人带来的油纸伞,将一本泛黄的书册递给船夫。
船夫接过看了一眼,道:“多谢夫人,我的心在刚刚,已通透了,再无牵挂了。”
说完将那书册掷在地上,任凭雨滴将打湿。自己却看向蛟龙沉没的方向。
一身雨水的马夫人,快步将那册子捡起,蹲在岸边一页一页翻阅,泪水混着雨水滴落,将那册子上的墨迹晕染开了。
翻开湿透了的扉页,稚嫩地写着“斩蛟,护卿。”
而到最后一页,依稀可辨,十分潦草:“卿非孟姜,我非尾生。”
马夫人心中五味杂陈,油纸伞挡在了她的头上。马夫人抬头一看,心情却是比纸伞还要斑驳。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花旦面具之后的声音传来。
“他写下这句的时候,用尽了多少笔墨,才写出这番寂寞。”赵道君不知何时收拾了恶蛟,从江面上归来,搂着他的小仙女对泣不成声的马夫人说道。
马夫人眼中含泪,抱起书册,摇了摇头。
“你便是天下第一的李先生吗?”马夫人泪眼婆娑,对着赵玉真问道。
很明显刚刚她的心思没在赵道君罚蛟上。
“李先生?”赵道君想了想,回应道,“我姑且算是他女婿的吧。”
倾盆大雨下,船夫紧盯着蛟龙淹没在浔阳江上,最后目光回到那赵道君前,紧盯着着那带了些许胡渣而成熟的脸庞。
青城山的道德归元真君,将青铜剑扔还给船夫,道:“是锈了些,但还是足够锋利。”
船夫不曾看一眼那马夫人,对着赵道君说道:“我觉得你比李先生还厉害,请收我为徒,传授我剑法!”
“糊涂!一个攀了高枝,却过得凄凉。一个纵酒江上,却活得凄苦。你们这是何必呢?”赵道君没接话,却是花旦面具有些怒其不争对着船夫说道,“你心高志远,想拜我师父为师,怎么却被一个女子锁在了这浔阳江上?”
“你也是。”花旦面具转向马夫人,“嫁人之后觉得过得不如自己想象那般好,倒是念旧了起来。甘蔗难有两头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小仙女的性子上来了,却是普通吃了毒草一般,看了谢飞萱着的话本,将满是毒点的剧情吐槽了一番。
“小仙女,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世间男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赵道君温声打散了这如小女孩一般的愤懑道,“有人攀上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有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函天之变,关于未来,唯一不变的是变。这男女的结局,谁一定就说得清楚?”
“再说了,这人生百年,总会被爱恨所迷惑,凡人难舍情之一字,哪有什么对错?”
“情之一字,何来对错?”雨渐式微,船夫咀嚼着这句话。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生锈的青铜剑,忽而风起云涌,雨势像是被船夫身上迸发的气势给吓退。
船夫对着浔阳江,递出一剑,如列缺霹雳,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耀而过,浔阳江被船夫硬生生断流,像是那老蛟被赵道君收拾了,自己没能亲手解决一般,对着这滔滔江水泄愤。
“谢道君赐剑。”一剑完毕,船夫回到那斑驳纸伞之下的二人面前。
“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那位青衣朴素的道君笑道,“一剑断江,比那无双城城主,也惶不多让。”
“我。。。”湿了一身马夫人持着那本糊了的书册,踱步的靠近,想要扶上船夫的手。
却被船夫自然地躲过,冷冷道:“夫人,令尊病重,还望早些归家探望。这趟送你渡江,折损了我吃饭的家伙,这番霉运皆因夫人而起,望夫人以后莫要再于我有瓜葛了。”
语气生硬得刻意。
“人终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啊。”烟雨中,赵道君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小仙女看着这对男女苦涩的结局道,“不过幸运的是,我得到了。”
浔阳江这畔,一把撑开的斑驳纸伞,轻轻顺风,飘入江中,断开的江流,江水又重新覆上了断口处。
那伞,不知最终,是随波逐流,还是沉入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