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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白帝荒城五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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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深到脚踝的雪地里走近庙门,闻人暖目光一扫“不是圣香”

    来人即使在深雪地里也能走得舒缓优雅,玉崔嵬目光一注,闻人暖已经脱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这从庙门口缓步走进来的年轻人蓝衫夹袄白纱罩袍,容颜秀雅纤弱,呵气成霜,神色宁定,不是宛郁月旦是谁!

    为什么圣香没来,来的却是宛郁月旦?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宛郁月旦的神色却很从容,从容得就像他本来就应该从庙门外走进来一样,他先对玉崔嵬行礼“姐夫好。”随即对闻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么来了?”闻人暖轻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宛郁月旦也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可知现在汴京城外潜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么能不来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门派包括崆峒、青海、紫衣等,还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罢了,‘白发’、‘天眼’领着许多人纠缠其中,阻拦大家对圣香不利,局势复杂,一不小心说不定引起一场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战。何况其中善恶不明,糊涂的不在少数,姐夫其实本身秉性如何无人知晓,他昔日的仇怨难以了结,这事太复杂”他轻轻拍落肩头的落雪“除非圣香能证明姐夫已经改邪归正,否则”

    “否则一场大战难以避免。”玉崔嵬柔声道“除非玉崔嵬变成一个‘好人’,否则他死——”

    宛郁月旦明净但难以视物的眼睛凝视着他“姐夫你当然不能死。”他慢慢地说“你死了,圣香永远没有机会证明他是对的”

    玉崔嵬“扑哧”一笑,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眼神艳艳的,煞是动人。“那月旦你会救我吗?你觉得你姐夫是个好人,”他对宛郁月旦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问“还是坏人?”

    宛郁月旦看着他,也柔声道:“姐夫是个多情人。”

    玉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颗七窍玲珑心。”

    宛郁月旦柔声道“不像做无情人,心眼只需一个,死也是那一个,横竖不被人动了心去。”

    听闻这句话,闻人暖和玉崔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闻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宛郁月旦细细地张了张眼角“他一直跟着屈指良,辅平和辅汉跟着我。”

    闻人暖却道:“月旦既然能找到这里,辅平和辅汉大哥一定跟在我身边很久了吧?”她了解宛郁月旦,一双明眸凝视着他“圣香呢?看到他没有?”

    宛郁月旦似乎对她关心圣香毫无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闻人暖和玉崔嵬一怔,都有些变色。宛郁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说了什么,竟然把他吓跑了。”

    闻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觑,圣香果然神通广大。

    “阿暖,回家吧。”宛郁月旦温柔地说“这里很危险,今晚冷得很,你还是尽快回家比较安全。”

    闻人暖抬头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吗?”她问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郁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闻人暖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能帮他,也不打算救姐夫?”她凝视宛郁月旦“你只是来接我回家?其他的事真的不管?”

    宛郁月旦柔声道:“阿暖,你怎能要求碧落宫幸存的一百三十三人为姐夫去死呢?”

    他此言一出,闻人暖黯然语塞,低低地道:“那为什么圣香能”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宛郁月旦越发温柔地道,语调有点幽忽,却很伤感“他自始至终,一直都是一个人,他不必为其他人的死活负责。”

    这句话说完,闻人暖轻声说:“月旦你真的很冷血,冷静得很可怕,我想你会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好的首领,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能独——霸——天——下,可是”她展颜微笑,眼泪直滑了下来“我只想问你真心话,我不说局势和责任,你真的不愿救圣香?”

    宛郁月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似乎是闻人暖说出“独霸天下”四字让他震动了一下,那一下似乎让人等侯了很久“不愿。”他答得很平静。

    “为”闻人暖“为什么”三字还没说出口,宛郁月旦已经回答:“因为你爱他。”

    五字一出,闻人暖蓦然呆住,她像受了五雷轰顶,世界一刹那全然颠倒了一样。玉崔嵬“啊”了一声,吊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宛郁月旦。只见玉崔嵬轻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似乎也很烦恼“阿暖,回家吧。”

    闻人暖没听到他说话,愣了一会儿,突然幽幽地问他:“月旦你疯了吗?”

    宛郁月旦不答,闻人暖脸上泛起了更茫然失神的郁郁之色。“我——发誓——”她低声说“嫁给你的时候,我会忘记他的。”

    宛郁月旦眉心蹙得更深了点,随即舒展开来微笑,什么也没说,拍了拍手掌,门外缓步走过四匹骏马,身后是一辆马车“回家吧。”

    “我发誓我嫁给你的时候,一定会忘记他,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陪他?”闻人暖的眼泪直滑过脸颊,微笑得凄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宛郁月旦低声道:“带闻人小姐回家!”

    马车里掠出两道人影,把站在那里不动的闻人暖掳上车,随即马车掉头而去,竟把宛郁月旦留在庙里。玉崔嵬有些意外,扬了扬眉“你不走?”

    宛郁月旦脱下貂皮披风,垫在地上坐,坐的姿态看着似乎很舒服。他说:“我坐一会儿,很快也要走了”他坐着仰着头看庙门外的风雪,很是萧索地道:“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赶路。”

    “你——对暖丫头是真心的?”玉崔嵬用一种嘲笑和调笑并在的口气在笑。

    宛郁月旦对着玉崔嵬似乎也放松了些,他缓缓用左手的指尖轻触着嘴唇,一下、两下突然斩钉截铁地、语调很硬地道:“我、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

    玉崔嵬大笑起来“可我听你姐姐说,你喜欢的却是个姓杨的老姑娘。”

    宛郁月旦缓缓摇头,再缓缓摇头“我只是没有拒绝我从来也没有说过爱她。”他的声音即使生硬听起来也很柔和“我欣赏她、敬佩她、顺从她但从来没有爱过她甚至我怕过她、恨过她、对她有愧就是从来没有爱过她。”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我只爱过阿暖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玉崔嵬大是意外“扑哧”一笑“你为何不告诉她?”

    “我怎么知道”宛郁月旦幽幽地道“我才十八岁,姐夫,我才十八岁”

    玉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郁月旦点头,那双眼睛里百味陈杂,又似什么都很茫然,别有一种特别年轻的苦涩。

    他才十八岁——玉崔嵬倒是常常忘了这位铁血酷厉的温柔小舅子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年华,有些才华可以特别早熟、有些天性可以特别锋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别灵敏,但也有些东西他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特别青涩、特别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个好胜心强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郁月旦喃喃地道,门外又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玉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皮披风上,见他缓步走出门口,登上另一辆马车离开。他真的没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敌的圣香,没有帮助他,没有带玉崔嵬,就如此带走闻人暖走了。马车在风雪中渐渐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圣香、不救玉崔嵬,碧落宫选择独善其身,远离风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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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崔嵬看那马车消失,突然转过头来,城隍庙的后门一个人站在半开的门板后,见他回头随之灿烂一笑,眨了眨眼睛。

    圣香

    他的轻功太好,宛郁月旦没有听见他的足音。

    一时之间,饶是玉崔嵬也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对圣香挑了个媚眼,他叹了口气“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圣香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也坐在那张貂皮披风上——玉崔嵬自动让给他坐,他拍着满身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样,你早就死了,正好多个鬼!”随后圣香喃喃自语:“我说嘛死丫头那么有钱,原来是阿宛的老婆。他确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产不会给他老婆败光?”

    等圣香碎碎念了好一会儿,玉崔嵬咬唇笑“我死了有什么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缥缈“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圣吞没有看他“你真这么想?”

    “假的。”玉崔嵬依然咬唇笑。

    “你想死?”圣香再问。

    “不想。”玉崔嵬叹息。

    圣香久久地凝视着庙门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地笑了,缓缓地、深深地呵出一口气,化成了雪一样的雾。“像大玉这样无论经历什么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会问心有愧的”他的眸色变深了些,变得空淡广阔“心里应该有着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个梦想一些愿望”

    玉崔嵬突然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圣香说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梦想一些愿望”他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以至于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雪白。

    “我想他们一直都在冤枉你他们说你是淫贼、是恶魔、是妖怪、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人妖”圣吞的眼睛一直没有看他“他们冤枉你,是吗?即使身体和别人不一样,那又怎么样呢?你只不过是和许多害怕你的人一样的平常人,也会作恶,当然也会行善。”

    玉崔嵬不答。

    “是吗?”圣香又问。

    玉崔嵬仍然不答。

    “是吗?”圣香缓缓回头看他。

    玉崔嵬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圣香的眼睛,清澈、透明、空旷、寂灭,像在他眼里有一片凌驾于莽莽红尘之上的世界,荒芜而充满灵性,温柔而色泽暗淡。圣香也同样看见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玉崔嵬的眼睛,那眼睛里充满血丝,像刀刀剑剑戳刺的伤。

    然后玉崔嵬说:“是。”

    这一个字答得果断而简洁。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从不信你真能作大恶他们已经冤枉你十年,如果还因为他们加在你头上的罪要你死——”他说到这里停住,顿了很久“那算什么?”

    那算什么?

    玉崔嵬无言以答。

    “我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圣香索然地说“这世上让人快乐的东西本就不多,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我只不过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事,很奇怪吗?”他问:“什么叫做‘你如像他一样,岂不更好?’”

    玉崔嵬再次无言以对,多年未曾温热过的眼眶突然热了起来,再次有了心潮澎湃的激动。“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想看见这样的事,很奇怪吗?圣香是一个从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并非看不穿世事的艰难,却一直都怀着很简单的心情,期待身边的每个人都好。

    他想看见一些让人快乐的东西,他能为此而牺牲而努力而坚持,之所以有这种期待,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并不快乐期待身边每个人都好,他为此无论怎样都甘之如饴,也许就是因为他自己经历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样,你会比他做得更对,走得更准,”玉崔嵬说“也活得更久。”

    圣香淡淡地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么,做些什么给我看”他转过头去凝视宛郁月旦离开后那些被雪淹没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会成就可怕的事业,他会长大,变成一个完美的领袖,享受从没有人能够集于一身的荣耀、财富、权力、名誉。他能扶持正义,但要等到他足够强大之后。”他的笑意从浅淡变得灿烂“他会活很久,我不想要那么多。”他现在笑得很灿烂可爱了“本少爷只想自己和亲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爷的朋友,而且本少爷觉得你是个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该被冤枉的。”

    “听到兵器声吗?”玉崔嵬含笑指了指东边“我听说‘白发’、‘天眼’带着武当山下来的一批武林豪杰,和十一门派在汴京城外对峙,你听,大概已经动上手了。”他慢慢地道:“虽然你只是一个人,却无法真的做到特立独行,除非你为世所弃否则,还是会有许多人,因为你和我的连累,死于非命。”他柔声问:“怎么办?”

    圣香听着风雪中传来的兵刃交加的声音,几乎是有些困惑茫然“他们为什么要来?”

    “因为你和他们是朋友,他们虽然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你。”玉崔嵬含笑,气质很沉敛,竟然看起来很可亲,还有点可靠“这个人世虽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些傻瓜会做些蠢事,让这人世偶尔也有些可爱的。”他拍了拍圣香的肩膀“走吧,见你的朋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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