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农家过尝新节的地方叫马坪。这里山不清,水不秀,但民风淳朴,人心善良。说是曾经有一个城里人家,孩子太多,无力带养,就送了一个给了这里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也有几个孩子,为了让孩子们不饿肚子,每顿饭里都掺了多半的红薯,熟了以后,夫妻两个只把米饭打到城里的孩子碗里,红薯留给自己的孩子吃。孩子长到十六岁那年,城里的爸爸妈妈寻来了,因为生活好了,重新要领回去。孩子怎么也不肯。城里的爸爸妈妈使出各种手段,孩子还是不从。后来他们只得做通这对农家夫妇的工作通过孩子的养父养母来央求,孩子亦不心动。最后,养父养母火了,斥道:“你还赖着做什么?你在这里一天,你的兄弟姐妹就多吃一天红薯,难道你愿意看着他们饿死不成?”孩子一时懵了,他看到这对农家父母早已哭成泪人,自己这才泪眼婆娑地跟父母回城里去
农家夫妇用一种叫孩子接受不了的善良的方式“赶”走了孩子。
说这个故事的是陪同前往的朋友,老家就在这马坪的山坳里。他说山坳里以前不通车,后来通车了,但是毛车路,凹凸不平,进趟城极为不容易。但现在看到是一条平坦的路,铺了柏油,车轮从上辗过,发出沙沙的声音,那感觉和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相差无几。
时间是农历六月初六。
农历六月初六,是农家的尝新节,又称半年节。这一带农村,依然保留着过节的习俗:一家人不在一处的,要尽可能团聚;未过门的媳妇,也要尽可能接回婆家,使她有个了解熟悉新家庭并与未婚夫接触亲昵的机会;对至亲长辈,则送尝新食品上门,名叫“送新”这一天,农家一早就要到自家的田里去摘一些早熟、丰盈的谷穗,回家碾成米,然后新米搭老米煮成饭,寓意新搭老,永远吃不完;再取几棵谷粒饱满的稻穗插在神龛上,向祖宗展示自己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并请祖宗继续保佑来年同样有个好收成。也有家境好的,还要举行一番祭祀仪式,祭天,祭地,祭列祖列宗,以表敬意,同时祈求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接待我们的是一户刘姓人家,以前当过村里的主任。朋友对这个地方的介绍早已使我形成一个极度贫穷的概念,结果,我想象中那份贫困的迹象在这户人家中怎么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尽收眼底的是他家的一幢新砌的洋房和房前一溜掌平的晒谷坪。晒谷坪里,火炉般的太阳底下有三五几只鸡在追逐打闹,和主人家过尝新节的喜悦气氛非常谐调。
显然,主人家的人已经从田里采摘谷穗回来了。从摆在堂屋前的小方桌看,主人已经举行了祭祀仪式,有纸钱的灰烬,有淡淡的烟幕。主人家的女儿和媳妇各蹲大门一边,一个杀鸡扒毛,一个宰鸭剖肚。这些,主人不管,主人只管陪我们拉家常,告诉我们现在的尝新节和以往的尝新节有哪些不同。虽然现在的尝新节没有了过去的复杂程序,但是吃上当年的新稻米这是最为关键的,也是必须的,否则失去了尝新节应有的意义。
主人的女儿和媳妇手脚很利索,不出一个小时就把鸡鸭鱼端上饭桌了,自己则不肯上桌,端了饭碗躲到一边去吃。我们不依,执意要她们一起坐,坚持了很久,主人才表了态。陪同的朋友怕我以为都这个年代了,男女还有这么大区别,就解释说这里的民风就是这样淳朴。主人不好意思地支开话题,帮我们一人倒了满满一大碗米酒,自己带头,一仰脖子,喝山泉水一样咕噜咕噜下了肚。
待到把酒喝得恰倒好处,主人的老伴就打来了一大碗用新米煮成的米饭放在了桌子中央。按规矩,一家人必须由老到幼依次进行品尝的,但我们是客人,主人就说客为大,应该从我们开始。我们推委不过,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态势庄严得差点让我不敢有半点含糊。之后,一桌人开始依次进行品尝,那种团团圆圆亲亲热热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最初的那种生疏和别扭荡然无存。
或许是距离近了,或许是酒性上来了,或许是两者皆而有之,主人也没有任何顾忌,滔滔不绝起来了。他说你们别见怪,其实以前过尝新节,最要受到优待的是什么?是狗。这话来得突兀,来得哭笑不得。原来,数千年前,武冈一带并没有稻种,一条大黄狗从遥远的水稻之乡而来,身上沾满了谷粒。大黄狗经过一条河流时,身上的谷粒被河水冲洗掉了,惟有翘起的尾巴上幸存三粒稻种,人们就用这幸存的三粒谷种不断繁殖发展,才使稻子遍地生长。人们为了感激它的功劳,就将它尊为“黄狗仙神”之后,为了纪念大黄狗,农家才兴起了过尝新节的习俗,并且让它最先享受尝新的待遇。
传说虽是传说,但终究也让我们汗颜:一些时候,我们忽略了原本不该忽略的;更多的时候,我们记住的是不该记住的。
不是亲临农家,我将永远得不到这个美妙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