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餐桌上,任妈妈已经摆了四菜一汤,她站在桌边招呼着“别客气,坐嘛。”
颂恩推辞了一番才终于坐下。桌上的菜都是家常菜,但任妈妈手艺不错,颇有小陛子的风味。
仲疆和他母亲随意聊天、谈事,感觉得出来这就是他们平日用餐时的气氛,十分和乐,也传达着他母子的深厚感情。
颂恩看着,不觉感触满怀,是羡慕也嫉妒,她上回跟父亲或母亲这样吃顿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者从来没有过?
吃完了饭,她主动地站起来收碗,打算拿到厨房洗。
见状,任妈妈连忙拦她“不用不用,让仲疆洗,每天都是这样的。”
仲疆也不多说,利落地收拾好桌面,看他的动作还真是他做惯了的事,一点也不生疏。
颂恩吃惊地眼睛瞪得大大,难得,这年头还有这样的男人。
“任妈妈,谢谢你的招待,我先回去了。”待了这么久,颂思终于有告辞的机会。
“要回去啦?不多坐一会?”任妈妈还是殷勤地留她。
“不了。”她礼貌地婉拒“家里还有些家事要做。”
“这样,那以后常来玩嘛。”任妈妈也不再坚持,接着回头喊了句“仲疆,送送人家。”
仲疆刚从厨房洗好碗出来,就被派了这工作。
耍宝吗?颂恩差点笑出声,她就住棒壁这么近,送什么送。
不过仲疆还是听母亲的话,陪颂恩走到门外,直到离开了他母亲的视线,他才要笑不笑地道:“你小心点。”
“什么意思?”颂恩还傻傻的问。
他怎么会不明白他老妈打什么主意!他直说:“我从来没带过女朋友回家,我妈很努力在替我找女朋友。”
她大眼一瞠,拍拍心口“吓死我了。”
“吓死了没?”一个刚自电梯里走出来的男人发出声音。
“爸——’”颂恩惊喜地转过头去,着着实实给了她父亲个拥抱。
“好了、好了”柴镇均笑道,待颂恩松开了他,他才仔细打量着仲疆。
“不替我介绍?”他对着女儿问。
“他啊?”见到父亲,她心情很好,兴奋地替他们介绍“任仲疆,我邻居。这是我爸。”
“伯父。”仲疆礼貌地打招呼。“邻居?刚搬来的?”柴镇均随口问。
“嗯,”仲疆有礼的回答。“住了几个月。”
柴镇均点点头,从手上的纸袋里拿出了一瓶红酒“颂恩,看我带了什么?”
颂思接过,读着上头的标签“啧,一九八五年,十八年耶。”
柴镇均突然开口邀仲疆“过来一起喝吧。”
“咦?”仲疆和颂思都愣住了。
只有柴慎均一个人神色自然,不以为然“叫什么?难得见面,就是有缘,进来吧!”
颂恩这下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附和他母亲留她吃饭了,因为同样的状况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不好意思违逆父亲的兴致。
“走喽。”她朝他努了努嘴。
这算什么?报应?仲疆干笑着,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回家跟母亲讲了一声,再到颂恩的住处。
“我们去阳台吧!”一进门,柴镇均立刻建议。
“就知道你喜欢那里。”颂恩一笑,随手拉开客厅的落地窗,转身走向厨房。“你们先坐,我去拿杯子。”
仲疆看着阳台,虽然他们两家住棒壁,但格局有一点不一样,她这里有个大阳台,是他家的两倍大,可以放下几大盆观叶植物,和一组桌椅。
他随着柴镇均之后坐下,视线被花架上绽放的茉莉给吸引住。
“你没来过这?”柴镇均发现他似乎对这很陌生。
仲疆对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这里的环境颂恩很喜欢,我就干脆把屋子给她住了。”柴镇均往椅背上一靠,找了个舒服姿势、“不过看来她整理的也还不错。”
柴镇均这话里传达了一些讯息,包括他可以随便买栋房子给女儿住,所以他应该满富有,而颂恩身为他的女儿,经济应该也不差。
仲疆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问了句“这里的地砖好像跟我家那边不太一样,质感似乎好一点。”
柴镇均笑了,像是赞他有眼光。“这不是原来的建材,是我装潢的时候重新挑的,跟原来的颜色近乎一样,白天有阳光时看得出质感好很多,但晚上灯光不足、差距就不那么明显了。”他其实满得意自己的格调,那种不嚣张、不浮华,朴实中带着质感的格调。他也满意外他竟看得出来。“你的观察力很好啊。”柴镇均赞许地说。
颂恩带着三个杯子和开瓶器回来,发现两个男人似乎相谈甚欢。“你们在聊什么?”
“在说你的阳台,好久没擦地了对吧,一层灰。”柴镇均笑道,从她手上接过开瓶器,熟练地打开红酒。
“我哪知你要来?”她嚷着嘴,摆好杯子“否则就特地先擦好地等你。”
“我每隔几个星期一定会来一次,你随时保持清洁不就得了。”柴镇均笑了笑,在三个杯子里都斟了红酒。
“你有那么常来看我吗?算了吧。”她不服气地辩驳“从上次见你到现在隔了多久啊?我想想,两个月?二个月?”
“不必每次都我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看看我嘛。”柴镇均转个方向,朝仲疆举了举杯,啜了口酒。
“去你家?不必了。”颂恩不假思索地道:“我不想喊那人阿姨。”
原本和谐的气氛,因为她这句话霎时变得有些僵,父女两人相视对望,父亲的眼里有抹歉意,女儿的眼里掩不住怨意。
柴镇均想维持气氛,努力佯装轻松“你下次来先通知我,我叫她去逛街。”
“那岂不是太委屈她了?我算哪根葱,需要那么劳师动众?”她语气中掩不住浓浓的嘲讽。
一旁的仲疆,虽不清楚这对父女口中的“她”是谁,但他听颂恩说过她父母已经离婚,这个“她”他猜测应该是柴镇均现任的妻子或女友吧。
眼看她的火气愈来愈大,仲疆适时举酒问:“这酒不错,产地在哪里?”
“哦,这是西班牙产的。”柴镇均赶紧笑答,很高兴可以远离原来那令人窒息的话题。“味道和我们平常喝的法国红酒不大一样对吧?”
仲疆下了评语“水果的甜味比较重。”
“没错。”柴镇均赞许不已“我去年到西班牙时第一次喝到这牌子,立刻惊为天人,才带回来的。”
“你去年什么时候去西班牙?我怎么不知道?”颂恩忽然冒出一句。
“我没跟你说?”柴镇均讶异得不得了“不对吧,我不是还带了个皮包给你?”
“你只给我皮包,又没说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她利嘴牙尖地回话“loewe台湾也有,我以为你在台湾买的。”
“真的?抱歉抱歉,也许我忘了。”柴镇均陪着笑,哄着女儿。
不过今天的颂恩就是不让她老爹哄,她冷哼:“带她去旅行不会忘,其他的事,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先前令人讨厌的话题,阴魂不散似地,又绕回来了。
柴镇均表情僵了行,仍是维持着笑容“好了、好了,别气,酒喝太少了是不?仲疆,帮我灌她几杯。”
“需要制造这种和乐的气氛吗?人家他们家可是真的母慈子孝,不像我们,还得刻意制造。”她完全不假思索的说出,像是已经闷在心里好久,就等着这一刻说出。
果然,这句话给了柴镇均重重一击,他自然也是有脾气的,总不能一直装傻,忍受女儿的冷言讽语。
“看来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他站起身,笑得很勉强“我看我走好了,改天再来看你吧。”
“这我可不太敢期望。”颂思又顶了回去。
柴镇均不说话了,他默默走出阳台。
见颂思倔脾气的坐在椅子上连站也不站起来,仲疆这个客人反倒像主人,他连忙站起来代替颂恩送柴镇均。
柴镇均临出门口,忍不住回头对女儿道:“颂恩,不要太敏感了、来看你,自然是因为想你,不是忘了你”
颂恩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柴镇均叹口气,对仲疆无奈地笑笑“我先走了,今大没什么机会好好聊,那瓶酒就留给你吧。”
仲疆理解地颔首,目送柴镇均进电梯,一回头,便看见颂恩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躲在墙边,偷偷望着她父亲离开。
“还以为你有多冷血,也不过如此。”仲疆奚落的道。
颂恩瞪他一眼“走吧,去把酒喝完。”
“何必呢?”仲疆理解她的心情“你其实是很爱你父亲的。”
“你又晓得了。”她啐他一句,人已经回到阳台上,替自己斟了杯酒。
他虽不太在意她喝酒,却不能在这时候放她独自一人,他回到阳台,接过她递来的酒,温和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她一直强撑着的情绪,因这句关心的话霎时崩塌,泪水没来由地盈满眼眶,她硬把眼泪退回去,笑道:“秘密。如果你知道了,我就要杀你灭口。”
仲天笑着摇摇头,静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开口。
颂思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告诉他,但她还是开口了。
“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吸了吸鼻子,强迫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本来跟我爸住,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有很多阿姨,我跟我爸住到初中毕业,实在受不了了,就搬出去跟我妈住,我妈跟我爸是截然不同的典型,我爸对我什么也不管,我妈却管我像管犯人似的,所以等我一考上大学,就干脆搬出来自己住了。”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现在,我。我爸妈是敬而远之,逢年过节,去看我妈报平安,我爸则负责给我钱。”
她看着那盛着血红色液体的漂亮水晶杯,骤然失笑“你别看我爸好像很有格调的样子,你知道他是做什么起家的?鱼丸!我们老家在桃园是做鱼丸的,卖到最旺的时候,全台湾百分之二十的面摊小吃店都叫他的鱼丸,我爸赚了不少钱,十年前又跟朋友合资电子公司,做电脑周边,弄到后来还股票上市呢。”
她躺坐在椅子上,环视整个阳台。“这间屋子就是他买给我的,不定时还会存一笔钱进我户头,我就算不工作也可以过好日子,不过我拿得理所当然,反正他什么也给不起,只给得起钱。”忍不住坠人回忆,她的口气变得的始。“不过我从小就喜欢黏着我爸,他很会哄我,虽然他陪我的时间很少,但只要跟着他,我就很快乐,长大后我才明白,这就叫魅力。”
她笑得有点苦涩“大概就因为这样,才有那么多女人为他倾倒吧,我爸很迷人,但他绝不是个好爸爸,就像你说的,我很爱他,但他却没办法给我很多爱。”
“怎样,我够悲哀吧?”她自嘲地笑着,那笑像是为了掩饰她眼角的泪水“你怎么连滴同情的眼泪都没有?”
仲疆认真地开口“响应政府政策,要省水。”
颂恩瞥了他一眼,却被他逗笑了,虽然不是太高明的笑话,但她的情绪却因此而平缓了很多。
她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换了较理智的口气又道:“说真的,当我今天看到你家的状况,看见你母亲那么亲切、慈祥,你们虽然不富有,但却很和乐、很幸福,我真的很羡慕。”
她自省地低喃“也许,就是因为看了你家的状况,我刚才才会不受控制地跟我爸发飘吧?没办法,刺激太大了”
“每家有每家的缺憾,我家也有我家的问题,”仲疆中肯地说:“唯一可以克服这些的,只有靠家人的感情和凝聚力吧。”
她点点头,十分赞同他的话,不过她父母还有感情吗?她不知道。她和家人也不像有什么凝聚力,上天似乎早就注定了,她会是个问题家庭之下的产物。
她自暴自弃地笑着,忽然异想天开地说:“嘿,你缺钱,我缺少家庭幸福,我们两个加起来除以二,就完美了。”
仲疆也笑笑建议着“你有那么多男朋友,找一个嫁掉,组一个幸福家庭不就得了?”
“救命呀。”颂恩夸张地嚷嚷“我看到我爸妈这样,对婚姻怎么可能还有信心?谈恋爱可以,认真就不必了。”
“果然是悲情女王。”他笑叹,停止对她的建言。“我拱手让贤。”
“你呢?”她把矛头指向他,犀利地看着他“你大概很喜欢谈恋爱吧?才会去接那种没天良的副业。”
“错。”他果断地回答她。“那只是工作,充其量是生活调剂,拿人家的钱带女孩子去吃大餐,而且通常雇主还会借我车,仔细想想也不错。”
她陡地放下酒杯,靠近他质问:“你不怕哪天假戏真做?”
“怎么真?”他一口饮干了红酒。“只要她们知道真相,知道我实际的背景,铁定真不起来。”
“何以见得?”颂恩不服气驳斥。
“一个多病的母亲,一间还得付二十年房贷的屋子,两个必须供给学费、生活费的弟妹”这回换成仲疆苦笑了。“哪个女人可能真的爱上我?或者,我也不该爱上任何人,以免拖累人家。”
她安静了两秒,深深明白,他还真有他的苦衷。
“你好像比我还悲情。”她正色道:“悲情皇冠给你好了。”
“不必客气,喝酒吧。”他倒是很看得开港两人再斟了酒,此时,酒瓶已经差不多见底了。
她拿起酒杯,默默不语,开始轻啜着红酒。
他则不时晃晃杯子,目光投向远处的黑夜,久久才低饮一口。
同病相怜的两人都没什么话好说了,虽然是截然不同的状况,但一样有家庭问题,一样因此而对真爱裹足不前。
于是,这样的夜,有酒、有月色、有心事,内心最深处,或许在知道了有个人与自己一样有着类似的悲哀,好过了一些、至少自己不再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