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点小事冒险却不合算。”
这种场合本不该笑的,范大老爷本要发火,可听到后头这番恭维的话之后,他马上觉得那笑容不那么讨厌了,对方分明是在替自己解围,给足了面子,于是忙配合地点头,难得还拱了拱手:“多谢。”
“在下就不打扰了,先告辞。”蓝衣公子收了折扇,拱手,径自出门去了。
衣料名贵,气度不凡,没留意到客人里还有这样的人物,范大老爷皱眉,若有所思。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众乡邻总算回神,低声议论,没有人留意到,新娘袖中紧握着银簪子的手逐渐放松。
管家善解人意,上前圆场:“今日我家小公子的事”
话没说完,众乡邻远客都纷纷道客气,一齐告辞离去,眨眼工夫满厅客人便走得一干二净,厅上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范家父子、管家、朱瞎子还有新娘子五个人,谁也不开口说话,气氛僵冷到了极点,几乎凝结成冰。
管家转向范大老爷,眼睛却瞟着范小公子,硬着头皮问:“这丫头是不是送回去?”
范小公子二话不说,气冲冲上前扯下新娘的盖头。
新娘下意识后退两步,惊愕的小脸清楚地映入眼帘——这白小碧果然生得好相貌,粉面朱唇,眉眼如画,秀发如云,虽是小户出身,娇嫩模样却半点不输那些大户小姐。
美貌新娘子站在面前,吃不到心里就犯恼,更何况自己看上的哪能便宜别人,范小公子冷笑道:“送回去做什么,既然命中克夫,放出去也是祸害男人,我出烧埋银子给她埋了爹,她就要给我家做事,先叫她”停了她,他恶狠狠瞪着朱瞎子:“叫她去跟朱瞎子磨面吧,命中克夫,还嫁得出去么,张家敢要就来讨,我倒要看她怎么个克法,若是克他不死”
朱瞎子扶胸咳嗽,颤声:“老仆先回去磨面了。”
白小碧朝范大老爷矮了矮身,跟着朱瞎子去了。
范大老爷没表示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朱瞎子的背影,神色极为复杂。
朱瞎子住的地方是个堆杂物的小院,檐下一副笨重的石磨,房间里光线阴暗,十分简陋,两条长凳,一张破桌子,冷硬的床板上铺着床破旧棉被,里头棉花都有好几处露了出来,已经发黑,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白小碧初进房间几乎被熏得作呕。
朱瞎子摸索着往长凳上坐了,叹气,浑浊的双眼比平日更显得呆板:“丫头别怪我,白公是个好人,如今被他们害死,我料着你必定不愿嫁给仇人,怕你寻短见,所以才说了这些话。”
白小碧忙跪下:“小时候我曾见过朱伯伯,今日是伯伯救了我,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怪你,我原就是打算”住了口,垂首。
朱瞎子道:“克夫的名声传出去,你今后”
“我知道,今后嫁不出去吧,”白小碧握紧双拳,红了眼圈“我爹就是被范家害死的,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要嫁到范家!”
朱瞎子点点头:“好丫头,我没看错你,起来吧。”
白小碧起身,不放心:“他们真的肯罢休?”
朱瞎子微微一笑:“我的话别人不信,范家却是一定信的。”
白小碧疑惑。
朱瞎子沉默许久,冷笑道:“若非我朱全,他们能有今日?忘恩负义的东西,总有一天哼。”朱全?白小碧头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斟酌着道:“外头都说他们收留了朱伯伯。”
“是我的报应,”朱全摇头“我这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倒是丫头背了克夫之名,留在这里怕是要害了你一生,只望将来能再见到我师父,叫他带你出去。”
白小碧道:“不嫁便不嫁,我才不怕,出去做什么。”
朱全失笑:“你还小,不知道这些,外头天怕是已经黑了吧,你先回去,明早过不过来都无妨,没人注意我们的。”
身边一直有婆子们监视,白公刚入土,白小碧便被范小公子绑上花轿,此刻也不知自家产业究竟怎样了,家中无兄弟,只好自己回去勉强打理,于是点头:“我明早来替伯伯磨面。”
月光凄冷,庭院内满地狼藉,房间空空如洗,桌椅凌乱,箱柜大开,衣裳等物被扔得到处都是,白小碧翻了半日也没找到一张地契,终于死心,默默走出院门,茫然坐在台阶上。
黑夜送来许多寒意。
白公在世时,她便跟着学习料理家业,可惜做得再好,白公还是经常叹息,她当然知道父亲的心事,不过是惆怅白家没有男儿的缘故,为此她一直觉得很不服气,如今果然招来祸患,非但祖业保不住,连清白也险些没了,今日原是打定主意一死了之的,若非朱全开口,早已丧命堂前,现在就算知道产业被人霸占,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门井县上千户,算来竟无处可去。
回想父亲无奈的眼神,白小碧越发难过,忍不住缩了身子,抱膝低声啜泣。
正哭得伤心,忽听一阵脚步声走近,不重不轻,徐徐而来,悠闲得仿佛在散步,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行路人此刻闲适的心情。
脚步声在面前停下。
沉默。
“还能哭就好。”头顶有人叹息。
声音好象有点耳熟,听出说话的是男人,白小碧心惊,下意识抬脸。
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他身材有点高,身上披着厚实的、质地上好的雪绒披风,上面大约镶了些银丝线,闪着丝丝银光,映着冷冷的月色显得更加暖和。
一只手伸在披风外,握着柄白色折扇。
这副贵公子打扮让白小碧条件反射想到了范小公子,立即后退两步,迎着月光,泪痕未干的脸上升起戒备之色。
“新娘子?”他似乎在打量她,声音带着笑意“果然生得不错,可惜脸都花了。”
白小碧愣了下,戒备顿消,此人既然知道自己是新娘子,当时肯定在场,自然也听到了“克夫”的说法,哪里还会打自己的主意。
他以扇柄掀起她的衣袖,举止随意而略嫌轻佻,语气却是满满的温柔的赞赏:“了不起的姑娘呢,等你将来穿上真正的新娘衣裳,那才美。”
白小碧回过神,想起方才庆幸逃过范家逼婚,倒没留意新娘装还穿在身上,想到父亲惨死,她心中愤恨,顾不得对方是陌生男人,三两下就解了喜服丢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想报仇?那就好好活着,才能如愿以偿。”
白小碧只觉肩头一沉,身上已多了件雪绒披风。
他微微侧身,看远处楼头灯火:“饿不饿?”
白小碧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已拉起她的手:“哭过了,我们先去吃饭怎么样。”
门井县虽小,生活却也没想象中那么乏味,有些店铺入夜并不会太早关门,还有些日夜都亮着灯的地方,供人娱乐,只是此刻夜深,外面行人已不多了。
两个人踏着月色灯光,静静走在街道上。
一切自然得不可思议,就仿佛亲人之间的感觉,被温暖的大手掌握,白小碧竟然没有抗拒,甚至忘记了男女之别,一个女子是不该跟陌生男人这么亲密的,她只记得很久以前,父亲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带她去街上玩,如今的情形和当年很像,莫名的安心,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一瞬间,她突然很希望身边人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或许男人真的天生就该扮演强者和保护者的角色,孤单无助的时候,有人依靠的感觉多么好。
不快不慢的步伐,透出十分安稳与悠闲。
被这种悠闲感染,白小碧悄悄抬起眼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张很有魅力的脸,眉锋斜扫,鼻梁挺拔,上勾的嘴角挂着无数温柔,还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之透着股子神秘,至少这张脸看上去很舒服很讨人喜欢,尤其是姑娘们。
热流源源不断自他手上传来,白小碧只觉双手发烫,渐渐地,这烫热感蔓延到脸上。活了十六年,除了父亲,还从未和别的男人这么亲近过,连城南张公子也没有。
她窘迫地想要抽回手。
他却微微一笑,适时放开她,眼睛看向另一边:“叫你们姑娘等我。”
白小碧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跟一名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说话。
小丫鬟抿嘴:“公子怎的还不回去,姑娘要我出来找。”
他随口吩咐:“我还有些事,叫她等我。”
小丫鬟答应着去了。
平日在闺中绣花写字,顶多学着理理帐,外出的时候并不多,因此白小碧听不大明白,只默然不做声。
接下来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不一会儿工夫,他就领着她进了城里一家生意不错的饭庄,让小二送上饭菜,然后叫过掌柜,丢出张银票:“这是她一年的饭钱,今日起她便在你们这儿吃了。”
掌柜接过银票,先看了看上面的数字,接着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然后又低头仔细看银票,半晌才连声答应。
白小碧也看得呆,那上面赫然印着“五百两”的字样,加了通行的钱庄的印,虽说自家也算殷实,但长这么大,她还从没见过爹爹拿这么大额的银票出来用。
“早听说你们做生意诚实,童叟无欺,银子不够的话,明日去金香楼找我拿,”他停了停,接着又笑道“罢了,我看她也不好意思吃许多,五百两一年尽够了。”
白小碧的脸立刻红了,忙低了头。
客人话说得好听,掌柜笑着拍胸脯保证,再自夸了番。
“若有差错,加倍讨还。”他笑着拿扇柄敲敲掌柜胸脯,转身就朝门外走。
见他要离去,白小碧有点慌,跟着站起来。
他察觉到动静,也不回头,话说得随意:“我有事先走了,今后饿了只管来这里。”
白小碧张了张嘴,想要叫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赖着人家吧,最终还是咬了唇没作声,右手紧紧捏着筷子,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才发现自己不只忘了道谢,连他的名字也忘记问了,惟有身上披风依旧带着十分暖意,应该有他的体温,还有一种特殊的好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