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先祝师父考试顺利喽。”那丫头笑着说。“这些年,谢谢师父的指导。”
就简单几句,了结了师徒的缘分。
打从那天,听见阮罂辞行后,他就开始失眠,直到这刻。这丫头,没预告的,就来说这么一下,他没心理准备,没想到那是最后一天见面。
她穿着最爱的紫衣裳,动作表情,和平时没两样,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舍不得。甚至,音调里还带着激动喜悦,仿佛跟他告别,没啥大不了。
天空露出微光,雨绵绵的早晨,湿气浓重。
他离家,目送的,是巨枭的黄眼睛。雨势不大,他懒得打伞。
走入巨树林,经过阮罂曾窝过,有着大洞的老树。他停步,子树干的空洞,仿佛又看见,曾窝在里面的天真少女。
司徒剑沧不禁微笑,摸了摸老树皮,竟已经开始怀念起这个恼人精。他撇开思念,迈步前行,穿越巨树林,走在山林小径,忽地,楞住了。
是错觉吗?烟雾弥漫的小径前方,打着红伞的紫衫女子,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阮罂?”
阮罂上前,左手挽着个竹篮,右手的伞,移向他顶上,帮他挡雨。
“早啊,师父。”烟气从那粉红小嘴飘出散去。
“一大早来做什么?”
“有事急着见你。”
“快说,我还赶着考试。”又要他帮什么了?
“很简单的事,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啦!”阮罂指着他肩上的包袱。“师父的包袱借我一下。”
“做什么?”
“借一下,拜托。”
司徒剑沧拽下,交给她。他看阮罂把伞放下,蹲下来,搁落竹篮子。再打开师父的包袱,看了看,将他准备的大饼、馒头,全拿出来,扔到地上。
“你”正生气要骂,忽地住口。看她笑着,打开她的竹篮子,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入包袱内。分别是六块红豆松糕、五个绿豆大饼、七片干牛肉、四个栗子糕、三个粽子、八个馒头。
一下子,那贫穷空虚的包袱,塞满了。重新将包袱打好,阮罂递给师父。
“喏,拿去。”
“”司徒剑沧怔望着。
“拿去啊!”她笑了,帮他挂上肩膀。
她调整包袱的位置,叨叨絮絮地说:“我不喜欢欠人情,这五年,谢谢师父关照,这些吃的就当徒儿报答您。师父什么也不需要,但总要吃吧?这都是徒儿做的,你也知道我没有烹饪的天分,但是做得再差,也比那些吃了闹胃疼的硬馒头好多了”
“多事。”他强装冷漠,可心里酸着,震荡着。
“考试要是闹胃疼,我看你还考什么哩!”阮罂从腰际,解下个东西,拉住师父的手,将东西塞入他的掌心里。
“这,也是给师父的,以后我们大概是不会再碰面了,我去了西域以后,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回长安就这样,徒儿没话说了。你也该走了,师父,我目送你。”
重新迈开脚步,但每一步都像千斤重。
没回头望,但能感觉那双美丽的眼睛,子着他。司徒剑沧走着,边打开掌心,看见她给的东西。
那东西,很多考生也有,都会带上。那是做娘的会绣给爱子,做女人的会绣给意中人,代表考运亨通、寄予鼓励、期盼祝福和无尽必怀的,艳红色的“连中三元”荷包。
好俗气。
司徒剑沧皱了皱眉,怎可以带这俗物,有违他的作风。晨雾,润泽双目,濡湿眼瞳,还是,湿润眼睛的,不是雾,而是
阮罂还看着他吗?希望没有。因为他很呆地,紧握荷包,竟湿了眼睛。他头也没回地直往前走,不想让阮罂看穿他的心思。
目送师父离开,阮罂想着,这该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师父急着赶考,她怕耽误师父,就没跟师父说教她迷上西域的爷爷,昨天回来了。
为了找死亡之虫,消失五年多,爷爷有没有看见死亡之虫?她不知道。她想问,但没办法问,因为爷爷的耳朵没了,听不见。就算听见了,爷爷也没嘴巴答,爷爷的嘴巴也没了。没了耳朵、没了嘴巴的爷爷,或许还可以试着用眼神做沟通,可是就连眼睛,爷爷都没了。这就麻烦了!
她爷爷不是走回来的,是窝在瓶里,化成白粉,让陌生商人带回来的。商人说,两年前,跟骆驼商队往丝绸之路做生意,遇上只身在荒漠中旅行的爷爷。
商人赞叹。“没想到八十几岁的老人,竟能在戈壁沙漠生活。”
爷爷加入他们的商队,后来生病了,死前,托商人将来若去长安,将骨灰送去阮家。
看见骨灰,阮罂的爹怎么说的?
他哭着说:“真傻啊,放着我给他的荣华富贵不享受,跑去野蛮地方受苦,命都没了,找什么死亡之虫?值得吗?”
阮罂心里犯嘀咕。“难道像你这样一天到晚饮酒作乐,吃到肥肥,拈花惹草,让妻伤心,才叫聪明?”
娘呢?娘又是怎么说的?
娘也哭。“早劝他年纪大了,别想着往外跑,就不听,如果听我的好好待在家里,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不定还能活过百年”
阮罂心里又嘀咕。“是是是,像你乖乖待在家,温良贤慧,持家有方,把咱家搞得家大业大,结果呢?”阮罂心里哼哼啧啧。“你开心吗?”
爹又跟变成骨灰的他爹说:“可怜的爹,你不知道你终于有孙子了啊,而且是三个哪!”
此话一出,二娘柳姚姚马上拽住她的三名死小孩,跑上去对着爷爷的骨灰哭,并认真地虚情假意,哭得好像肝肠寸寸断。这时,阮罂的娘脸就绿了。三个宝贝孙子,她呢?只一个女儿。
阮罂觉得很荒谬,爷爷死在西域,还顶不赖的,她才不哭哩!那样胜过闷在这里,庸俗到老。还有件大事,阮罂没跟师父说,而且还是个不得了的大事。
二月九号,高家就正式提亲了。这阵子两家长辈,来往密切,交往热络,可以说除了正式提亲外,其他关于成亲日、地点、嫁裳、饼大小,等等等两家都密切商讨过。阮罂跟高飞扬这两位事主,反被落在一旁,没人问意见,也不需问,反正安排操度的都是这些长辈。真正高兴的,好像也只有他们。
斑飞扬愁眉苦脸,连着几天跟阮罂诉苦,埋怨不能跟真正喜欢的壮虎成亲。可这家伙埋怨归埋怨,还是认命地听任安排,不反抗,敢情只是抱怨来玩的?抱怨来应景的?
嗟,没原则。阮罂呢?阮罂也表现出最大的热诚去配合大人们,就当是她离家前的最后一场表演吧!
爹娘问她:“嫁裳这个款式好不好?”
“好。”难道我说讨厌红嫁裳你们会听?去
爹娘说:“成亲日就订在下月六号如何?”
“行。”难道请你们订在百年后的一月七号你们肯?嗟
斑夫人望着阮罂肚子说:“罂罂以后要努力帮我们高家多添几个娃娃喔,尤其是男娃娃。”
那句“男娃娃”让站在高夫人旁的阮罂的娘,瞬间变成一朵枯萎的老花。
当下,阮罂没回话,微笑作答。
看吧?闷死人了,什么跟什么嘛?每天关心的都是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阮罂想象遥远西域,想到即将去探险,热血沸腾哪!
阮罂预定二月九号这天晚上,要来个义无反顾,牵连阮府上下,连着高家,四十几口人畜的逃婚行动。这逃婚行为,很快地会被好事者大肆传播,成为二月长安城最热门的大消息,阮家布行的千金阮罂,毁了跟高大爷独子的婚约。唉呀,光想就觉得这事不得了、吓吓叫。
毕竟小时候跷家,阮家还只是个经营小布行的普通人家。阮罂再放肆,都不会变成大消息。而今十八岁了,阮家布行在城内外有很多分店,她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跷家逃婚,自然更掷地有声。
再加上高九戈大爷的酒馆生意旺旺旺,连朝中都有靠他赞助笼络的官,算是有头有脸大人物。那么阮罂这一跷家逃婚,果真要轰动长安城。她这临别一跷,也算跷得轰轰烈烈,气势磅礡,不枉阮罂是大冒险家阮奇石的孙女。
万事俱备,东风不欠,很顺利,都很顺利。
五万白银带上,要乘的马买好停在马贩家。师父精心绘制的地图,路径都背熟,更替的衣裳全备好。九日傍晚,阮罂先去跟大厨告别。
在灶房,大厨握着阮罂的手,眼都哭肿了。“小姐,一路顺风。俺做了粗粮,您带上,沿路不要饿着。”大厨看着阮罂长大,他有腰痛的职业病,大小姐好几次主动帮他推拿,何德何能啊?他知道小姐特立独行,志比天高,更明白小姐的西域大计。
阮罂拍拍大厨的背。“酒少喝一点,以后喝醉,可没人帮你掩护了。”
再到下人住的后屋去。到此为止,都还很顺利,很顺利。后屋大厅,共十二个男仆七个女婢,早等在那儿,给小姐送行。
“小姐,我会记得你对阿花的好,要不是您,阿花的弟弟到现在还在受苦呢。”阿花的弟弟有气喘,是阮罂主动请大夫看好的。
“小姐,我会记得你给我吃过的那些好东西。”贪吃的勤儿,常让小姐请客呢!
“小姐,我也会永远惦记着您。您是俺的恩人。”说话的是王星星,之前惹了某帮派老大,是阮罂帮他摆平。当时怎么摆平的?她乔装成黑衣人,跑去砍得那个帮派差点瓦解。
阮罂拜托大家:“往后,请各位代我孝顺我娘。”
“没问题。”
“一定。”
到此为止,也都还很顺利,很顺利。
剩下最后步骤,见娘最后一面,喔,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怜的娘。走进娘的房里,见她娘亲正伏在桌前,正在缝着什么。
“不歇着,还忙什么啊?”阮罂过去瞧。
“就一点针线活。”阮夫人抬头道。
嗄这一抬头,把阮罂吓退三大步,怎回事?母亲眼下有大暗影,两颊凹陷,面色蜡黄,笑容疲惫。
“娘在给你做鞋呢,娘要你穿上这鞋,让你一路好走,将来在夫家快快乐乐的。”
“别累坏了。”阮罂心虚地笑了笑。
阮夫人缝得起劲。“不累不累,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啊!”不小心让针戳到。
“小心。”阮罂忙拿帕子,帮母亲擦去指尖的血渍。“别做了,用买的就行了。”
“帮你做鞋,娘高兴啊,就算让针刺几下又有什么关系?不痛的。”
“晚了,歇着吧。”
“不,娘要快点做,因为娘还有”阮夫人去打开衣箱,拿出袍子。“这袍子也是要让你带去高家穿的,还没绣完呢!还有这个”又捞出一件裙。“这裙也快绣好了,娘特地绣了能带来好运的凤凰,还有这个”
还有?阮罂面色发白,楞在墙前。“娘,你会不会做得太多了?”
眼看娘陆陆续续拿出未完成的荷包≈绢、衣裳、裙子、衬衣等等,全是打算在阮罂出嫁前做给她的。怪不得容貌憔悴,面色枯黄,这样搞下去,还有命吗?
阮罂既没高兴,又不感动,只觉得有很大的压力。她就要跷家到遥远的西域去,留下烂摊子让娘收拾了哪。
阮夫人笑容恍惚地说:“我不累真的。我开心哪,你能嫁到好人家,我放心了。这是娘最感到安慰的”
呵!阮罂哭笑不得,娘的行为,害她想到高飞扬前几天在茶楼说的话
“我不像你那么任性,我们做子女的就是要听爹娘的话,要体谅生养我们的父母,再怎么放肆,也不能不顾他们的颜面,做出大不孝的事”
刚刚斗志高昂,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可是,一面对娘,她忽地整个人虚掉。阮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亲情真是最绑缚人的东西,眼看娘这么兴奋,连笑容都恍惚,万一发现她逃婚,会不会崩溃啊?
阮罂试探地问:“娘女儿,可以跟你说说心里话吗,你愿意听吗?”
“傻丫头。”搂住女儿,拉她坐在床沿。“咱母女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什么都能说?”
“跟自己的娘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我不嫁高飞扬。”她咬牙一口气讲完。
阮夫人反应很快,马上跳起,瞪住女儿。表情像天上突然打大雷,或眼前有猪飞过,整个人呆掉。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问一遍。
“我不想嫁高飞扬。”再说一次。
现在,阮夫人的表情好像面对的不是亲生女儿,而是个陌生人,她一副听不懂不了解的样子。
“我甚至想逃婚,这亲事是你们订下的,你觉得对我好,但我不喜欢。我想退婚,只有退婚,我才会快乐,你希望女儿快乐吧?”
阮夫人听了半天,唯一听进去的是那两个字
“退婚?”阮夫人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哪,现在看着女儿像看着叛徒。“这么丢脸的话你也讲得出来?”
“其实女儿一直有个梦想”
“我被你气死了!”
“一直想象爷爷那样去”
“退婚是多严重的事,你要让我们以后都抬不起头吗!”
“我很向往过那种自由自在的”
“还敢说要逃婚?你有没有为我想?”
“先听我说完”
“你逃婚你逃看看,教出这么失败的女儿是我的错,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阮罂怔住。她没一句话可以讲得完整,全被阮夫人打断。
“我知道了,别激动,我说说而已,我不退婚,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要嫁人,我喜欢待在娘身旁,我舍不得娘”马上变回阮夫人那个虚伪的乖女儿。
阮夫人这才缓了面色,摀着心口,既感动又担心地说:“罂罂,你都这么大了,不要讲这么孩子气的话,不要吓娘啊!”阮罂再三保证她会乖乖嫁人,阮夫人才让她离开。
唉,眼看娘那么激动,连自杀都讲出来,阮罂还逃得下去?
照、逃、不、误!
岂止照逃不误,还比预定逃的时间提早两个时辰。马上逃,马上逃,逃得远远,逃得义无反顾、理直气壮!
阮罂策马出城,狂风打痛脸庞,一双黑色眼瞳,因为愤怒而更明亮。
阮罂恨恨地想家里的下人们,全不懂她奇怪的梦想,但愿意倾听,试着了解。他们不是她最亲的人,却愿意让出耳朵,让她说真心话,在他们面前,她能自在地当个表里如一的阮罂。可最亲密的娘亲呢,一句都听不进去,也不肯稍稍了解。真讽刺,也真难受,偏偏娘口中讲着的,都是为她好。
不管,她要去流浪,去看满山遍野,传奇中神秘的血色大虫。要去让老鹰在顶上嘶叫,让骆驼的响铃震得耳鸣,再去跟危险的响马干架,见识异族人的模样,是红头发还是蓝眼睛?想象这些,令阮罂热血沸腾,情绪激昂。
“你逃婚,我就自杀,跟高家谢罪。”
驾!她陡地勒住骏马,心脏咚咚撞着胸坎,目眶发烫
阮夫人的话如一条无形绳索,勒住阮罂的喉咙。紧紧地,锢住她。她呆望前路,夜色苍茫,荒野无止尽延伸。
阮罂双目一凛,仿佛在那空虚荒野间,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眼眸。那眼睛的主人,聪明睿智,是她明灯。
阮罂牙一咬。“驾!”她掉转马身,往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