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了这个题目,一缕幸运之感油然而生,不是么?按遗传学的角度,婆婆长寿,我丈夫的健康就有了一大半的保证,还有子子孙孙,得益无穷。而且更体现了国泰民安,物质充足。试想如果是战乱时期,饥馑岁月,或者这个“革命”那个“运动”她一个风烛残年老人,经得起几回折腾?
婆婆个子矮小,更兼一双“细脚芽”年轻时,虽然身手敏捷,但毕竟还有诸多不便。十五六岁嫁给我公公时,家里种着几亩水田。收获的季节,晒场上的她垫了张小板凳,还是不能将谷子准确无误地倒入风车斗内,为此受了不少窝囊气。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为了扭改善个子矮小的“落后局面”婆婆的择媳标准第一条就是高大健壮,她口里念诵着“一代大媳妇,三代大儿孙”挑来的媳妇一个个牛高马大。
婆婆现有六男一女,二十二个孙辈,十八个曾孙,大都住在西门老宅,名符其实的济济一堂。那么多人朝夕相处,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碰着了婆婆痛处,哭几声,数落几句,一转身她便雨过天晴,对着刚刚买菜回来、余怒未消的媳妇说:他嫂,买到什么好菜呀?
婆婆很聪明,记性尤其好,虽然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却常常有“高锰酸钾”、“中和反应”、“结核传染”诸类词藻从她嘴里冒出。早在八十年代末,她已把煤气灶、电饭煲、高压锅使用得滚瓜烂熟;我还认不得微波炉呢,她已经在指教别人了:这个键一按,开门,这个钮一拧,解冻,那个钮拧到这里是几分钟更有意思的是,她常常对着电话机的键盘念念有词强记电话号码:第三排中间按一下,第一排中间按二下,第二排的左边,第三排的右边居然能准确无误地把电话拨出去。
不要以为我的婆婆就那么可爱,有时候她的精明——或者可以说是自私也实在叫人齿寒。那时候婆婆还不老,起码还不太老,媳妇们作产的屋子,她是绝对一步不迈的,生怕沾了血污秽气,哪怕媳妇痛得天昏地黑;那么多的孙儿孙女,她一个也不带,一天也不带,不管媳妇是上半夜的班还是下半夜的班,也不管媳妇是感冒发烧拉肚子胃出血。——她说是六房媳妇,难以摆平,干脆一个也不管。我就常常在午夜里将孩子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扒出,让他们跟我一块儿经受大风大雨的考验,以至他们小时都得了咳嗽、哮喘症。有一回天下着瓢泼大雨,我那四五岁的老二摔倒在积水冒泡的院子里爬不起来(当时我上白班还没回家),隔着雨帘婆婆在喊:“骥儿摔倒了呀!骥儿摔倒了呀!”就是不出来扶一把,她怕自己挨了雨淋会生病。
可如今婆婆老了,老得只有她求人的份了,当她叹息着“做人容易结底难”时,诉说着这儿疼痛那儿不舒服时,若说我忘记了当年的凄惶和酸楚是假的。然而一转念:或许当年有她当年的难处,有她当时的道理,我便释然了。于是带上她去看病,去买药。有天晚上,我正陪着来椒作客的省作协某同志时,婆婆捎信来,要我当晚九时正,去老屋东南方向给她烧几叠驱邪怯病的纸钱。我明知有诸多不便,考虑了一下还是去了,扔下客人独自一人逛夜市。
婆婆还常常让我在她对面坐下,一双眼睛看定了我,叹息着小菜场里的对虾割刀般大,鲫鱼手掌般宽,葡萄乒乓球般圆,而价钱是怎样的贵。有一回,她晃着自己苍老的手指,说人家老太婆都戴上金戒指、银戒指,说爷爷(我公公)死时家里穷得叮当响,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给她留下
我千方百计一一满足了她。于是她感慨,叹息,哽咽着对我说:我以前确实待你不好,确实待你不好呐
我无语。心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圣贤也未必就不犯错误呢!何况你我?只是婆婆九十二岁高龄尚能反省自己,到底还是高人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