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村里按人头,一人发两斤救济米,做年糕,过新年。大家欢欢喜喜地凑在一起,磨粉,生火,风箱拉得呱哒呱哒响。炊熟了,捣透了,捏一只鸡,揉一头鹅,再做一个拳头大的八戒头,搓一根粉条儿当尾巴“猪”嘴里一衔,算是“整猪”;见不着真鸡真鸭,捏捏弄弄也是“三牲齐备”啊。
满仓拿篮子装了,小心地提回家去。他的脸上出现一丝罕见的笑影。这篮子,好歹能给苦命的娘一点安慰,给这个冰冷的家一点热气啊。
哪知他前脚刚进屋“缺德”后脚就跟进来了。
“救济救济,救到富农头上来了?”他夺过篮子,转身就走了。
北风从破屋的每条隙缝儿往里钻,他觉得家都快成冰窖了。
渔网在眼前晃荡起来,他拿梭子的手在微微发抖,有几下竟不能准确地插进眼子里。阿雄在唱一支什么快活的歌,他羡慕他。春风、矮墙、阳光、沙滩,好像都属于他。可他
那一天“一支花”那双绣花鞋总算踏上了他家门槛,娘那苍白的脸上竟透出一丝血色来。她把珍藏着的8个鸡蛋全拿出来,给“一支花”做了一碗结结实实的荷包蛋。等到“一支花”满意地抹过嘴唇,娘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问:
“那女孩子,是谁家的?”
“阿斌家二闺女。”
娘儿俩的身子一下子冷了半截。阿斌家的二闺女,是个尿尿后连裤也不会系的傻子!
满仓没吭声,一拔腿就走出屋门。“一支花”打着饱嗝,咧着嘴愤愤地说: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你嫌她傻,人家阿斌还不愿攀你这门臭亲戚呢!”她扭着水桶般的腰忿忿地出去,临走了还回过头来说:
“我等着你们娶齐整的好媳妇去!”
这以后,也有好心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可是女方不是怕成分“高”就是嫌名声臭。富农爷爷就在这个时候大发淫威,他把那根铁头拐棍顿得震天价响:
“一高二大的,连老婆也没本事讨,打算叫我绝后?”
那天,娘把他叫到屋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
“我看,我们还是把阿斌那二闺女娶过来?”
房里死一般静。一只小老鼠跑了过来,一看有人,倏地溜了。
“为什么我们娘儿俩都非得找一个傻子?”他直着脖子叫起来“告诉我,谁是我的亲爸?”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抓住娘的肩膀直摇。
娘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个一辈子用泪水浇饭的女人,这会子反倒冷静了。她指着坐在门槛上、口中念念有词的傻子道:
“是他。”
“不,不!”他绝望地叫了起来“娘你就告诉我吧。”
“我不是你亲娘,他却是你亲爸。”娘缓缓地说“那年逃荒路上,我结识了一个叫秀姑的,她大我两岁,长得壮壮实实,大手大脚的。我们两个苦命的女孩子再也不愿分开了。
“我们流落到这个村上,正是稻熟时节。说来也怪,我们家乡地里连种子都收不回,这个地方的稻子还蛮像样的。你爷爷见了我们,就说:可怜见的,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要饭,到我家去吧,我家正缺两个煮饭烧水的呢。
“你爷爷家的田畈还真不少,光是割稻客就雇了10多个。我在家里做饭,秀姑在场上晒谷。稻子割光了,秀姑也和一个叫小耒的割稻客好上了。他们说定一拿到工钱,就带上我一起到城里码头做小工去。
“谁知你爷爷早已划算好了,他要娶个用不着花钱、又能生个胖孙孙的儿媳妇。他看上了身板壮实的秀姑。谷子进了仓,老头子打发了割稻客,马上就给儿子办喜事。秀姑哭啊闹哪,可一个没爸没娘的逃荒女,你闹得过谁去?
“后来她怀上了你。可是你爸并不喜爱这个捡来的老婆。他恨老头子‘攥着金块进棺材’,可胳膊又扭不过大腿。成亲以后,他成天在外头喝酒,一个晚上,醉醺醺的他跌进了冰水池里,落下了这身残疾
“你爷爷就怪秀姑是扫帚星,终日又打又骂的。第二年稻熟前她生下了你。那个小耒又来了,他已在外头弄了个窝窝,打算把我们全接去。那天夜里,我们把你七裹八包的,抱上你偷偷出来。秀姑还在月子里,抱你真不容易,我的脚又小,怎么也走不快,你又没命地哭起来,他们顺着声音追过来了,眼看就要被抓住了。
“我再也跑不动了,忽然想到要成全他俩,就说:‘放下孩子,你们跑吧!’秀姑不听,我一把抢过你,一下子瘫倒在路上抓回家的当天晚上,你爷爷就按着我和你爸两人的头,让我们拜了堂”
娘这回没有哭。她的泪水,正像她的青春和美貌,早已在这个坟墓般的家中耗尽了。
“你去找吧,找吧。娘舍不得你也得舍你亲娘姓谷,叫谷秀香,老远老远的长生岭那边人”她的那双操劳过度的手,在他脸上摸着,摸着,触到他那滚烫的耳朵,她的手抖得好凶呵。他站起来,把娘那凌乱了的,不知什么时候全白了的头发,顺到耳后
满仓把网翻了过来,仔细地检查那些破洞。阿兰的倩影在网的那边晃动。他把箬笠往下一拉——他有这么个习惯,凡是他认为美好得高不可攀的东西,他就用箬笠把它隔在外头。
梭子继续上上下下,被暗礁挂破的洞洞全补好了。生活中的破损和缺陷如果也能补起来,那该有多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