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的书写姿态

bsp; 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事实上，无论在社会关系上，还是在情感关系上，只要她一开口，就有可能陷入现有的经验与语言中，然而她不愿也不能用这样的语言来表达自己。于是，注定无法摆脱无以言说的泥潭，进而失语。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是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乞求者再一次书写近乎绝望的孤独的生命体验：依然是郁积于心的黑暗与虚无。在“求乞”与“布施”之间“我”再一次选择了拒绝。孩子向“我”求乞“我”知道这是“儿戏”拒绝布施；后来却反诸于自己“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而且也同样“我将得不到布施”这于先前“我不布施”是一个道理，而且“我”还“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疑心，憎恶”这与过客里的一个细节很相似：小女孩出于对过客的同情，送给他一个小布块，这是爱和同情的象征。过客开始接受了，他显然独自一人走累了，也感到了孤独，他渴望爱和温情；然而想了想后就断然拒绝了。鲁迅知道一切加之于己的布施、恩惠，都会成为感情上的重负，就容易受布施者的牵制或牵连“不能超然独往”这当是感受过人生之大悲者的体悟和观察。鲁迅在给赵其文的信中说“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书信•250411致赵其文，鲁迅全集第11卷，第442页。）这也可以看出鲁迅是站在不幸者的一边的，并且是要弱者的自强，而不是等着他人的布施。那么，鲁迅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告诫不幸的弱者的？我想他在以一颗走过黑暗的心，述说着生命悲苦和受欺压的背后死的反抗，并且又一次写下“我爱人人”的遗言。

    复仇则让人看到，一切生命本真的自然释放和生命搏斗，在“看客”们的眼里，都只是表演和做秀。他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而且拼命地伸长颈子，要鉴赏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在这些路人的鉴赏过程中“战士”悲壮的努力与崇高的牺牲全被戏剧化了，甚至在哈哈一笑中彻底的消解所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顿有一种无聊弥漫在“广漠的旷野之上”以至时刻缠绕着有生的和欲生的反抗。但鲁迅再一次选择了“拒绝”没有表演也没有动作“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看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这种将看与被看的位置颠倒，就更有了“复仇”的快意吧。至于剔除文字叙述的背后，则有鲁迅一生都有的，个体对群体的批判和劝戒，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复仇（其二）也是如此。耶稣是人类的救赎者，但愚昧的群众却将他钉杀，而愚昧的群众却不知道他们钉杀的是他们自己的希望。于是，耶稣以自己的被杀来实现对愚众的“复仇”但反过来想，在野草里还有一种心死的味道。

    鲁迅曾说他的野草太黑暗，是不宜让年轻人看的。在希望中鲁迅说：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平安”姿态，是生命经历大悲喜后的坦然。然而，他感觉不到希望；只感到欺骗和虚妄——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真是太黑暗了，这断断是彻底绝望了的人才有的话。希望既然是一种绝对的欺骗，那势必要走向“绝望”鲁迅是彻底地将两者抛弃和虚妄化，完全掏空进而虚无。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而我的前面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那么，连暗夜的虚空也没有了么？这又是一个怎样的“无物之阵”？和“这样的战士”一样到了“无物之阵”而鲁迅依然走反抗的道路。“但他举起了投枪”他一定明白这是注定了的悲剧，但他抗争到底。“他只有他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这同样是走向虚空的选择，然而他孤身一人独自承担。他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死后同样有这种——从黑暗和虚无的死亡气氛中走来的坦然和欣然的心态。

    是的，我们不能只是看到鲁迅黑暗的一面，更要看到这黑暗的背后，有一种独自承担的“坦然”、“欣然”“大笑”和“歌唱”于是，我们才真正的理解了野草，理解了鲁迅。

    他多次对许广平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甚至坦率承认：“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刺激的结果。”这都是直接的解释。有一次许广平问他对暗杀的看法，他回答说：“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该轻易用去；还有，是纵使有一两回类似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的事，就不大赞成。”这就是间接的辩护了。类似这样的反对牺牲的活，他后来更一再说起，到三十年代还没有停止。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他拒绝当刺客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么多，它们多半都是他事后持续思考的结果。但也惟其如此，更显出了他当时那份犹豫的强烈程度，荣誉感和使命感的压力那么大，到几十年后还使他感到沉重，要竭力解脱，他最终依然拒绝当刺客，他内心的矛盾有多深，也就无须再说了。

    他把生命看得空虚和黑暗，对要走的路不抱什么希望，也不计什么后果，只是一路要走，不停的“向前走”并且在走的过程中得以实现一己的价值和意义，以及我的这一路黑暗和虚无的“实有”

    鲁迅屡次说，他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尽早被人遗忘；在一封给青年朋友的信中，他更说，倘若有谁以他为是，他就会觉得悲哀。他辞世已经快七十年了，他生活的这块土地上，却还有人与他共鸣，以他为是，他若死而有知，又会作何感想呢？而且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有人一一绝不仅仅是个别人，对鲁迅这样一位半个世纪之前的，"绝望的抗战"的凡人感到强烈的震撼，甚至愿意引他为先驱。并将他生命的书写，视为遗留给后人的一封封遗书来拜读，而且感激涕零。记得他写过一篇题为论睁了眼看的文章，断言“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因此他呼吁人们“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这便是最好的遗言。

    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崇拜他了，但我自觉在深层的心理和情感距离上，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近；我也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偶像，他分明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样在深重的危机和苦难中苦苦挣扎。然而，他在苦苦的挣扎中写下了生命最真的遗言——野草。

    参考文献：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