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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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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肯让他负乐意去负的责任,难道她一点世故也不通吗?

    难道她是个没有脑筋的女孩子?

    他胡思乱想着,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六点、七点、八点他就这么靠着电线杆,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死守在这儿,既不敲门进去,也不走开,只是像个傻瓜般地站着,他在等什么?他不晓得,他在期待什么?他也不晓得,只是陷在时间的焦虑之中。

    门就在这时候开了,他的心一阵剧烈跳荡,忙站直身子,出来的是寻家的工人张嫂。

    奇怪的是他即使看到张嫂也觉得未曾有过的亲切,还掺杂着一丝嫉妒。

    张嫂只是面貌平凡的中年妇人,但她竟然能天天看见想想、服侍想想

    秦子玉咬紧嘴唇。张嫂倒过垃圾后,又关上门,根本没看见他,秦子玉反倒松了口气。

    他回到车上,发动了车子,因为他忽然想到他不能这样草率地去见想想,或是普湄湄。

    无论如何,他要给她们一个好印象。

    兴奋的情绪,忽然向他袭来。

    秦子玉把车开得极快,他要赶回去好好洗一个澡,换一套干净衣服。

    还没进门,他就听见电话铃震声价响。会不会是想想?他连车都来不及锁,就奔进了屋里。

    拿起话筒,他一时呆住了,不是想想,而竟然是欧世旭他在美国的同学,也是大学的室友,难怪,他晓得这个电话,平常除了舅父家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号码。

    “世旭,是你!几时回来的?”他高兴得抱着话筒几乎叫了起来。欧世旭是有名的智多星,有他在事情会好办得多。

    “刚刚,我现在在桃园机场,你那儿有地方住吗?我因为临时回来办事,没有订旅馆,方不方便?不方便的话我另找地方也不要紧!”

    秦子玉踌躇了,如果他来住,势必会对他现在所进行的事情有所影响,但他考虑了几秒钟“好!我欢迎你来住,这儿是我舅舅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你现在来吗?”

    “我马上就过来。”

    “你不认识路,我去接你?”

    “这倒不必,我有你的地址,计程车也很方便,我坐计程车来好了。”

    “好!我在家等你!”

    秦子玉放下电话后,就走进浴室,热水浴不仅能消除疲劳,还能安定神经,他希望好好地洗一个澡,从昨夜到今晨,他的心太乱了。

    一个钟头后,欧世旭到了。

    经过长途的飞行,他丝毫没有倦态,反而显得更加神采飞扬。他是个很有男性魅力的家伙,尤其是那双眼睛,承继自欧加罗的眼睛。

    一个曾经相当迷恋过他的女孩子,对他的眼睛说过这么一句话,你的眼睛像是火焰自己不见得燃烧,却往往会把别人熔化的火焰。

    秦子玉发现自己条件虽然不错,但和他相比,也必须很服气地要自叹不如,至少,他拥有着在千万人中才会出现的一双眼睛。

    但久别重逢,那双眼睛,却使秦子玉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他记不起在哪儿的印象了只是他发着呆。

    “里头有女朋友?”欧世旭见他站着不动,就开起玩笑来。

    “对不起。请!请!”秦子玉这才忙忙地把他让进屋“来!箱子给我!”

    欧世旭显然很欣赏这幢小别墅,他虽然和秦子玉一样,读的都是法律,但他对景观设计一向都有浓厚的兴趣。

    秦子玉先把他引到客房,放好行李,才领他参观屋子,然后回到客厅。

    “喝点什么?”

    “威士忌加冰块。”欧世旭轻松地坐了下来。打量着四周,他很喜欢天花板用宋代钱币作为造型的设计。

    “怎么突然间想来台湾的?”秦子玉调好了酒递给他。

    “我来找一个人!”

    “谁?”

    “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欧世旭摊摊手。

    “有秘密?不会是来相亲的吧?”

    “别开玩笑,我上个月才向南茜求婚!”

    “她答应了?恭喜恭喜!”

    “她没答应,有什么好恭喜的?”话虽然这么说,欧世旭的表情却依然很开朗,丝毫没有懊恼。

    “怎么会呢?南茜不是都搬到纽约和你同住了?”秦子玉这下倒有些吃惊。南茜是国内一位财阀的千金,为人精明能干,论家世论学问论长相,都教人没话说,而且对欧世旭一往情深,从欧世旭念大一起,就牢牢钉着,一步不肯放松“是不是你太花,她受不了?”

    “这倒不是,她说她爱我,可是她也要事业,要在美国闯出一番局面给她老子瞧瞧,才能论及婚嫁。”

    “这不变成你求她了?”谁都知道当初南茜借故接近欧世旭是用才貌用手段把他打倒的。

    “其实这也是借口,两个人共同生活久了,自然比以前有更深刻的了解,我知道她怕,怕一旦被婚姻的绳子捆住了,就爬不出来,她也不想想唉!算了,不谈她,还是谈谈你吧!怎么,回台湾一个多月,有什么斩获没有?”欧世旭一摆手,看情形,南茜在他心目中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秦子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启齿。

    “进入情况了?”欧世旭察言观色的功夫很到家。

    “很难说,我碰到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女孩子!”

    欧世旭大笑,看来他真的在恋爱了!只有陷入爱河的人,才会自以为是天下最幸运或最不幸的人。

    “我能帮得上忙吗?”欧世旭问。这倒不是应酬之辞,对女孩子,他向来很有办法。

    “目前情况很紊乱,我要先整理一番,搞清楚才能向你讨教。”

    “紊乱?她是三头六臂不成?”欧世旭笑,他从没听过人形容感情用“紊乱”这两个字。

    秦子玉苦笑,除了紊乱,他的确不能用其他的文字来形容。

    “好吧!你慢慢整理,”欧世旭喝干了杯中的酒,站起身“我要去躺一会儿,你忙你的,别招呼我!”

    “我正好也预备出去,钥匙交给你。”秦子玉自抽屉中取出备用的钥匙“我就不多跟你客气了,把这儿当做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

    “嗯!”欧世旭拿了钥匙走回房,还转过头朝他眨眨眼“多多加油!说你成功!”

    秦子玉摆了摆手,走出门,发动了车。

    普湄湄正在梳头,一听张嫂报告说秦子玉来了,眉心马上皱起来。

    “告诉他小姐不在,我人不舒服不能见客!”普湄湄考虑片刻,想教他知难而退。

    “我已经告诉他小姐在了!”张嫂没想到女主人的态度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登时有些张口结舌,奇怪,昨天不是挺熟落挺高兴的吗?

    “那你现在马上去告诉想想别出来,我去应付!”普湄湄真恨自己当初没打听清楚,千算万算,果然不如老天一算,不过还好,他们才见过两次面,也不至于会有什么进展

    普湄湄用最快的速度化好妆穿好衣服,走进客厅,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想想早就坐在那儿和秦子玉说话了,她狠狠地瞪了张嫂一眼。

    秦子玉今天神清气爽,比前两天更出色,尤其那套白西装,把他益发衬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但他再漂亮也打动不了普湄湄,秦家已经败了,才是大事。

    “伯母好!”秦子玉很殷勤。

    “好。”她淡淡地一点头,态度不亲热也不疏远,似乎只把他当做了平常的客人。

    “伯母,今天天气很好,我想约想想小姐一道出去走走。”秦子玉见她态度大改,心里有点奇怪,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征求她的同意。

    你的计划太快了些吧!普湄湄心中暗自冷笑,幸好她早得到情报,要不然哼!

    “秦先生,今天是星期四,你上班吗?”普湄湄果然十分厉害,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装糊涂。

    “我是回国度假的。”秦子玉吃了一惊,普湄湄是什么意思?

    “噢!柄内的风景名胜相当多,你又有车子一定很方便,祝你度假顺利愉快。但是,想想恐怕不能跟你一道去了,因为她每天都要上课,虽然她没有在学校念书,可是我给她请了家教在家里教她,免得她缺少淑女应有的教养,你说是吗?”

    秦子玉有如五雷轰顶,一时愣住了。昨天他来约想想,普湄湄还十分鼓励女儿与他同去,怎么一夜之间,态度就大变了?他想不通,但他仍然忍着气,很快站了起来:“既然这样,伯母,那我就不多打搅了,想想小姐,祝你学习成功,再见!”

    不单她呆住,想想也一样。

    “秦先生,您忙着要走,我也不多留你了。”普湄湄一看他识趣地知难而退,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

    “伯母请留步!”秦子玉欠了欠身,基本上的礼貌使他不失应有的分寸,他虽在美国受的教育,可是,他严格的教育是属于中国人的。

    “那我就不送了,好走!”普湄湄浅浅一笑。

    “等一等!”再也没想到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想想。

    “你干什么?想想!”普湄湄不便大声斥责,可是表情也够严厉的了。

    想想看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同样严肃,而且坚决,那份坚决使她雪白的面孔,泛着一层奇异的光彩。然后她用低沉、坚定的声调对秦子玉说:“子玉,我送你!”

    普湄湄没有拦她,因为她要面子,尽管她不希望秦子玉再来上她的门,可是她也不能把场面弄得太僵。秦子玉还是客,她以后还是要和张平云夫妇见面,但想想那声“子玉”使她更加的忧虑。

    才见第三次面,而且还是在她家的客厅,就这么快这么不避嫌地改了亲热的称呼

    想想根本不理普湄湄的表情,把秦子玉一直送出了大门口。

    秦子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正要上车,可是想想轻按住了他的手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并不爱你,可是我并不欣赏家母的作为”

    秦子玉正要开口,想想以眼色制止了他:“我知道你的心情,请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计较。来日方长,即使我们不能恋爱,你仍然是个值得交的朋友,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只不过照今天情况来看,你不能再来找我了,但我们可以私下见面,如果你不嫌委屈的话!”

    “我愿意!”秦子玉的心由冰转温转热,他激动地握住了想想的手“谢谢你!不管情形如何,我都以拥有你这个朋友为荣!”

    “那么再见了!”想想对他微微一笑。

    那自严肃与坚决中透露出的笑意,不止使他神魂颠倒,还使得他的心倍感温暖。

    也许她令人捉摸不定,可是她此时的表现,令一个受到挫折的男人又恢复了自信心和开朗地面对一切的自尊心,这便是作为女性最优良的美德。

    普湄湄不喜欢他、不欣赏他都没有关系,他也自信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但这些都不再要紧了,想想的真诚是比普湄湄的笑脸好上千百倍的东西。

    “再见!请你打电话给我,我随时等着你!”他上了车,以复杂的心情开走了。

    “为什么反抗我?”普湄湄的眼睛朝她逼视着。

    以前她会怕,会恐惧,但经过了昨天,她已经不再有畏缩的反应。

    “我没有反抗你!”她昂然直视,眼中令普湄湄熟悉的小火焰又回来了,跳动着反倒令普湄湄有些狼狈。

    “我叫他知难而退,你为什么那么不知羞耻地去送他?”

    “因为我是你的女儿!”想想唯一学会的事,是一针见血,正中要害。羞耻?如果说今天的事是不知羞耻,那么,普湄湄所不知道的昨天呢?她有着反抗与胜利交织着的快感。

    “啪!”地一声,普湄湄的耳光重而有力地飞过来。这是想想有生以来头一次挨母亲的耳光。她一定是气昏了?还是为了那两个肇祸的字眼羞耻?

    两个人都被这一个耳光弄傻了,弄愣了,弄昏了。

    普湄湄无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急促,相觑着。

    她们都不相信这个耳光造成的破坏力,可是,刹那间,两个人都承认了这个事实。

    它打碎了外表完美,但内在早就不坚固,早就摇摇欲坠的东西。

    只是提早瓦解而已。

    想想的脸孔出现了鲜明的指印。

    她生平捱过两记耳光。

    现在她知道那是某种感情崩溃的表征,但因为早已出现前兆,所以没法再挽救了。

    原因往往就是结果。

    她不想哭泣,因为之前她曾哭得太多。此刻,一切都不再必要了。

    她定定地看着普湄湄,她从没有认识过母亲,此时也是!然后,她收回了视线,转过身,慢慢走回房去。

    “想想”普湄湄忽然全身剧烈地颤抖。

    但是想想不回头。

    她无用的呼唤,在大厅中传来空洞的回声。

    十多年前,寻杰临别的话可怕地应验了。

    他曾教她想想!你要好好想想,怎么会生下这个小孩的

    普湄湄的喉咙不能再发出声音,她的双手向前伸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掩住面孔。

    她没有哭泣,只是太疲倦了。

    每天不间断地做美容操、按摩、注意饮食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老了。

    衰老是多么可怕的事。

    如果没有这个女儿,她不会这么快就老。

    由于看着她自婴儿变成幼童,变成学童,然后,一晃眼,不知不觉变成了少女。

    成为了有思想有主见的少女!

    她的青春,她的光芒,是多么压迫人的东西啊!

    还有那可怕的反抗。

    那反抗的顽强火焰,是会摧毁靠化妆靠保养伪装的心情的。

    普湄湄一时忍受不了这份排山倒海而来的痛苦,身子一歪,就倒在沙发上。她希望地球能在这时裂开,把她整个地吞噬进去。

    欧世旭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他干脆下了床,自一本厚书中,取出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发黄,但仍保存得很好的照片。

    照片是由他父亲很久以前的日记中找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心翻阅了那些日记,他也不会突然冲动地跑到台湾来。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他叹了口气。

    照片上是一名极年轻的女子,背景是巴黎铁塔。

    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楷湄湄于巴黎深秋,一九六0。

    湄湄是她的名字?

    案亲的日记中存有女性照片,他本来就有点疑心,到后来阅读了几页已变脆变薄的纸页,他才恍然大悟父亲的秘密。

    无声无息,给埋藏在日记中十九年的秘密。

    但它并不随着欧加罗的去世而死亡,因为这个秘密在世界上,留下一个种子。

    那个他不曾谋面的小女孩,便是他的妹妹。

    她今年多大?十七?还是十八?

    欧世旭当时是几乎颤抖着看完那后半部的日记,看父亲在巴黎和那名叫湄湄的女子在巴黎重逢,看着他们浪漫又快乐地相爱着,看着湄湄怀着孩子如何地想进入欧加罗的家庭,也看着欧加罗是如何巧妙又残忍地闪避到国外去

    但父亲美好的形象并不因此而幻灭,反而更加鲜明起来。

    他真真正正地活过爱着、恨着、逃避着、苦恼着以平凡一如常人的七情六欲在这世间走过他为时三十多年的一生。

    欧世旭为湄湄可悲的爱情激动了。

    由照片看来,她极美极秀不知道妹妹是不是也有着和她同样的相貌?

    妹妹!

    欧世旭情不自禁地念着这两个字多么可爱又多么亲密的两个字啊!

    他以为自父亲和母亲的相继去世后,世界上再没有了亲人,却不料还有个同胞手足。

    在欧加罗的日记上记载着她的名字。

    想想。

    想想!欧世旭低低唤着,一遍又一遍,想想这便是他的亲妹妹啊!

    可是她在哪里?是不是还住在小镇旧居的隔邻?是不是有一个快乐、幸福的家?

    他本来一回国就想赶到小镇去的,但真正到达了中正机场,他却踌躇起来。

    他不能如此冒失,他要留一点缓冲的时间给自己。

    他把相片收回那本厚书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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