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宝在自家客厅里坐着,一根象牙手杖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
门铃响起。高昕跑去开门,笑脸在对上门外的何莫修时立刻就拉了下来。
何莫修一身笔挺的西装,捧着束郁金香,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光彩,他微微欠了欠腰,礼貌在他身上是种气质而非做作,他捧着花的手向高昕递过去。
“大博士好。”高昕拎大白菜一样把花拎了过来。
“何莫修,莫修,赫德夫马修,随便哪一个,别把头衔当做对人的称呼。”
“小何。”
何莫修开心地笑了:“我一直希望别人这样叫我。”
“爸,小何大博士来啦!”高昕拎着花走开。
“小昕,花不是那样拿的,”何莫修在她身后纠正着“植物是有生命的东西,如果您被人这样倒拎在手上”
高昕抓起父亲的一个古董花瓶,把那把花塞了进去:“这样好啦?”
“阳光、空气、水分,您需要的一切它也需要。”何莫修孜孜善诱着。
“我头痛。”高昕索性掉头上楼。
“何贤侄。”高三宝招呼着何莫修。
“叫我小何好了,高伯伯。”
高昕重重地跺着脚上楼,惹得高三宝神情古怪地看着头顶:“嗳,昕儿!”
楼上终于安静。
何莫修笑笑:“没关系的,她做她喜欢的事情,这是她的魅力所在。”
高三宝苦笑:“说真的,小何,咱们两家是世交,你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我不知道昕儿干吗这么对你。这次你回国早该大家聚聚,可昕儿一直不让。”
“在见到小昕之前,我也把老辈的指腹为婚当做一个legendorjoke。”
“什么?”
“传说或者笑话。”
高三宝干咳了一声。
“我也不是回国,是专程绕道,望乡。高伯伯,爸爸妈妈终于决定定居美国,我本该直接从欧洲去和他们团聚,可我想应该先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每个人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都像朝圣,我也遇见了小昕。”
“这回请你来是有要事相托,”高三宝顿了顿“你帮我带昕儿去美国,我牵扯的事太多,回头再去,贤侄小何,你笑什么?”
何莫修满脸欢欣:“这是我的梦想!高伯伯,您相信命运吗?”他兴奋地看着高三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现在信了,我在离家二十年后找到自己的梦想。”他看看天花板,似乎这样能看到高昕“高伯伯,她那么特别,让我想起最喜欢的曲子。”他甚至把他最喜欢的交响乐哼了几个音符。
高三宝也终于有些欢快:“这就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最放心的是把她交给你。”
“小昕的观点?”
高三宝愣了一下:“她的观点?”
“当然。”何莫修无忧无虑地笑笑“我总不能漠视她的观点吧?”
“我还没问。”
“我现在去问。”他起身就往楼上走去。
“回来回来!坦白点说,她压根儿不想去。”
“那怎么行?高伯伯,每一个人都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何况是她。”
“每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我会说服她。”
“怎么说服?”
“去美国前我想做一个两年的环球旅行,现在我放弃旅行就有了两年时间。两年,我相信两年可以说服任何人。”何莫修神采飞扬“我也觉得时间长点更能加深了解。”
“两年?太长!”
“两年就是弹指一挥”
“我给你个弹指一挥,”高三宝伸了两个指头“两天——”
何莫修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同意,高伯伯,我一定会维护她的,维护她就是维护我自己。”
高三宝疲倦地看着那张坚决的脸,只有未经世故的人才会那么坚决,他不无担忧地说:“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明儿一睁眼,这里已经不是沽宁人的早晨。”
何莫修摇摇头,他并不能理解高三宝的忧虑。
沉默。
窗外,沽宁的夜色已经降临。
沽宁守备司令部内,曾被摊开的那张新地图现在旧了很多,蒋武堂不得不拿把中正剑压上已经卷了的边角,他一脸困顿,旁边的军官也是满眼血丝。
龙文章刚从郊外的阵地回来,蒋武堂盯着他,龙文章摇摇头。蒋武堂一巴掌拍在地图上:“他娘的失踪了!带兵打仗这么些年,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吗?就这三字——失踪了。当年跟共军打仗,一听这三字弟兄们就下注,赌的是哪部分挨揍。”
“鬼子也算孤军深入,会不会被哪部分的弟兄吃了?”龙文章猜测着。
“狗屁!一个大队,谁要吃了他还不颠颠地报到总部,”蒋武堂拍拍那把中正剑“这种剑还不得拿个十七八把的?”
“防线上的兄弟都不行了,能不能先松一松?”
蒋武堂蹙着眉在想,那俩特务不合时宜地进来。甲仍阴沉,乙照旧轻浮:“蒋司令,不说日本人要来吗?怎么这半月连根毛也没见?”
蒋武堂懒得答理,龙文章用广东话低声说了句:“等见了毛你个衰仔早仆街到重庆了。”
特务乙往前凑了凑:“龙副官能大声点吗?”
龙文章把一个虚无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放在乙的手上:“我等正研究这根来自鬼子的毛,你看它乌黑油亮像不像黑狗子的毛?”
特务乙气得甩开手想破口大骂,龙文章嚷嚷着跳开:“糟了,跟您老混一块儿了。”
一直沉默的特务甲开口:“司令,迫不得已,我们已经把司令近日的行为上报,重庆方面也很不满意,责成”
“你知道我这个司令带多少兵吗?”蒋武堂瞪眼。
“这个军方事务我不便过问。”
“给你个实打实数,三百!一个上校带连长的数!还都是老子从老家拉出来的!重庆方面不满意?你问他对谁不满意!是当年那个站错队进冷宫的蒋武堂!在沽宁占山养老的蒋武堂!重庆?我鸟你!”
特务甲立刻变了口风:“司令,我对沽宁为祸的共党早有数,匪首是在逃十一年的巨枭!只要一百人,只要区区的一百人”
“区区一百人?这时候我有区区一百人给你剿共党?你老哥醒醒吧,现在要打来的是鬼子!不是共党!”
“我会把你的立场上报重庆”
蒋武堂终于光火:“以前是上报南京,现在改他妈上报重庆!中国全丢完了你们改个词就得?——给我叉出去!”
两特务刚被叉走,马弁又一头扎了进来,蒋武堂一看就蹿火:“叉!”
“是高老板的人!”
蒋武堂愣了一下:“请。”
来的人是全福,鞠了个深躬把手里一摞烫金红帖递了上来:“老爷明天在满江楼给各位设宴庆功,请司令和各位壮士务必光临!”
蒋武堂诧异:“这庆的哪门子功呀?”
“打跑了鬼子,奇功呀!”
“骂人,鬼子来了吗?”
“老爷说要没各位将士枕戈待旦,沽宁早就沦陷了。”全福瞧出蒋武堂并不是太高的兴致,知趣地放下请柬离开。
蒋武堂翻着请柬叹了口气。
“司令,阵地上的弟兄”龙文章试探着问。
“传令撤防,修整两天再上,是修整,可别修得魂游太虚。”
沽兴车行里,空下来的黄包车在院里参差不齐地停了几行,车夫们围成个圈,四道风的一对大脚在人头上方灵动飞旋:“最帅的还属这一脚,这一脚直踢得金头苍蝇就再没飞起来,以后沽宁就算没这号人了!咱们行的伙计在外边拉车就没那五去一的抽头了,只要说三的,怎么说来着?”
古烁笑笑:“和气一点说,我是风字头的,不和气地说,老子是风字头的。”
车夫们啧啧:“乖乖,没想到老子还有跟人称老子的一天。”“省了五去一的抽头,不就跟他娘的神仙一样吗?”“都是四哥一双脚踢出来的。”
好话听得让四道风又一阵好踢,直到一只脚硬生生地停在钻进圈来的两人脸边,那是一老一小,神情打扮都不像本地人。
四道风收回脚:“生脸,新入伙,想拉车?”
老的连忙低头:“四哥真是料事如神。”
“料你个头,啥名?”
“小馍头,四哥。”小的显然对四道风钦佩有加。
“我是他爹。”老的瞪了小的一眼。
“那就是老馍头?”
“四哥咋叫就咋叫。”老的觍着脸。
老头子乖觉如此,四道风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你爷儿俩死好命,刚打片天下就来入伙,是逃难来的吧?”
“四哥好眼力,承德来的。”老馍头哈哈腰。
“规矩都懂?”
“都懂。”老馍头郑重地拿出钱递了过去“四哥,今儿抽头。”
四道风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看四周,周围一片窃笑。
“不懂装懂,我可懒得跟你再说一遍,二的——”四道风喊道。
二的就是皮小爪,他只有一只半手,那半只手是一只发育不全的手,总深以为耻地缩在袖管里边。
皮小爪上前一步:“规矩是没份钱,行里的押钱和份钱你交了就得了,还有就是每月交五毛大洋给我,”他深以为耻地看看自己的残手“瞧见了,我不能拉车。”
“这不跟不交钱一个样吗?”老馍头有些发愣。
皮小爪笑笑:“就这个意思。”
老馍头惊讶得忘了点头哈腰,小馍头则更添崇敬。四道风却忽然矮了半截,猫腰就要扎进人群。
“四道风,看见你啦!”
四道风只好硬着头皮站住:“你不在街上闹腾,来这干什么?”
“那叫抗日游行,现在我要包车。”来的是高昕,何莫修寸步不离地跟着,脖子上挂了个当时新潮的木盒子相机。
“你不说人拉人没道德,要老爷们儿用自己的腿走吗?搅了伙计们生意,小姐也自个儿走好了。”
“我还是那么说的,不过明儿游行动静大,我要包你的车拉传单。”
四道风哼一声:“拉你们满街乱扔的那些纸片片?上菜市场弄个平板去,我这里是只拉人的喂,那假洋鬼子,别动我车!”
何莫修从四道风的车前直起身来,莫大感慨:“社会低效若此,竟甘心把劳力耗在这样的原始工具上,不过很有意思。”
四道风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眼,问高昕:“你家男人?怎么说人话跟安了张鸟嘴似的?”
高昕也没好气:“他爱说不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莫修冲着四道风说:“你听我说,再加两条传动链,你跑起来真像风一样。”
四道风白了他一眼:“我就乐意慢着!”
何莫修做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人怎么能拒绝进步呢?”
“好了好了,那俩馍头,你们明天跟着她!”四道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高昕嚷嚷:“喂,我是要包你的车!”
“老子是卖艺不卖身的。”四道风拉起车,对着大家吆喝“开工开工,赚钱拼老命啊!”几十辆黄包车分头出动。高昕让他那句浑话说得不好意思再拦,往旁边让了一下。整个行里的车洪水般泄了出去。何莫修狠敲了一下脑瓜,手忙脚乱打开相机时,取景框里已经只剩一片空地。
思枫的小食店今天的客人不多。
欧阳进来,找了个地方坐下便开始发愣。思枫托着托盘过来,托盘里的内容仍精致而丰富,也没少了那一罐费神耗力的汤。
“他们撤防了。”欧阳有些失神。
“我知道。”
“好像日本人不会来了。”
“我不清楚。”
欧阳看着眼前那碗不知道什么的汤,他忽然间爆发:“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几十万人在北边打仗,几十个城市全给毁了,原来的线也全给断了,鬼子是还没来,可我们已经给闷在这儿了,看不见城外的事,看不见明天的事。”
“这不合理!整个大队的鬼子摸到我们的后方不会为屠个村子,现了身之后更不会没个缘由就消失!他们有阴谋,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欧阳的脸庞在这半个月来已经消瘦而憔悴,思枫怔怔地看着,叹口气走开。身后的碎裂声让她回过头来,欧阳仍坐在那儿,汤碗已经摔碎了,他死死地抠着桌边,脸色苍白,整个身子都痛得颤抖。思枫在那抠得发白的指关节上覆上自己的手:“别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了,我们都只是小老百姓”
“你不是小老百姓,我也不是。”
思枫苦笑:“是的,我们不是。”
“得想,必须得想,要不我们就快完了。”
店伙和厨娘看这边的神情都已经带上了关切和同情,思枫静静看着几颗汗水从欧阳的额上落下,一颗泪水也从她的颊上落在欧阳的肩上,欧阳忽然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思枫弯下腰,她没听清。
“我要走了。”
“去哪儿?”
“必须得走了,线断了,得给它续上。我去找那个能给我下指令的人,好知道我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思枫看着他,眼神中不是惊讶而是悲悯。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我肯定会是个短命鬼。”欧阳苦笑“短命鬼浪费不起时间。”
“是的,你真的该走了。”思枫终于将自己的额头贴近欧阳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动作看来充满落寞。
“我一直很粗暴,我很抱歉,以后万一提起我来,你会说那是个坏脾气的同志”
思枫不冷不热打断欧阳的话:“现在别说这个,没必要。”
“可总得说点什么,兴许明天鬼子就来了,我们以后就永远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们还没来,你也最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要说。”
欧阳苦笑着不再说话,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一对想要天长地久的夫妻。
黄昏,思枫走进一家药店,她开始为欧阳的离开做准备。
几张折叠的法币从柜台上推过去,换来的是几瓶欧阳常服用的那种止痛药片。思枫把药瓶放进包里,平静地离开。
思枫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破天荒地已被欧阳收拾过,他正往箱子里放自己的行李,他主要的行李是书,欧阳正摞上最后几本,为把箱子压实一点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思枫走过去,帮欧阳把箱子整理了一下。欧阳苦笑着看着她,对方的平静让他觉得很内疚:“我这些书一向是随身带的。”
“我知道,把它们留这儿也是浪费。”
“走,也是个好事。特务一直在盯着,我怕总有一天会连累到你们。”
“你说得对。”
欧阳挠了挠头:“说实话,他们不算什么大问题,鬼子也不算。我只是觉得我都等老了,现在一想事就头痛,我怕我最后除了等什么都不会了,做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是废物?其实你早该做你想做的事,是我们牵绊了你,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
“不是的。”
思枫笑了笑:“这一点也不重要,对不对?”
“对。”
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思枫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今天才知道,你决定走,我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我是说同志们都觉得你做得对,你不该有什么顾虑。”
“谢谢同志们。”
沉默。
“你去哪儿?”
“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是一块儿问出来的,两人都有些哑然,难堪地笑了笑。
“我先说吧,我好办,在这里我是老同志,”思枫苦笑“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
“我去找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他说他叫赵大,我叫他赵老大。”
思枫看起来有些诧异:“他真的很看重你,这个名字他一般不会告诉别人。其实你都不该告诉我。”
“是吗?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很想说实话。”欧阳苦笑。
“你去潮安,应该可以找到他。”思枫也苦笑“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我也很想说实话。”
“你是怕我走弯路。”
“你肯定能找到他的,找到他,做你想做的事。”
“是的,找到他,他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可能是去个打仗的地方。”他很开心地想着“可能是什么敌占区游击队,既然我不能用脑子了就摸枪吧,可能会死,可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我真羡慕你。”思枫真有些羡慕的神情。
“也许会阴错阳差,他说,你和沽宁的同志配合得很好,你还是回沽宁吧。我就回来嗳,你说我会不会回来?”
“也许吧。”
“或者去西北,你知道吗?我参加过上海武装起义,是个老家伙,对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西北是个圣地。到西北可以走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叫我的真名,我可以答应。”他笑了笑“对了,既然大家今天都喜欢说实话,你的真名是什么?”
思枫苦笑,摇摇头。
“我也是,我快忘了我的真名,如果被人叫出来,通常是说你要死了。”他整个脸上都放射着憧憬和光彩“我是老家伙,从来没去过西北的老家伙。我的上一个妻子我是说像你一样的妻子,送过我一个火柴盒,来自西北,上边有镰刀和锤子。后来她死在苏州,暗杀。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我想她更喜欢穷山恶水的西北。”
“你很爱她?”
欧阳笑了:“爱?不会的,她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你的口风不紧吗?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同志。”
欧阳看看她,思枫笑了笑走开。欧阳仍看着她离开的地方,他面对的是墙和洗漱架:“我要走了,老唐他说什么呢?”
“老唐最近没有联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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