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而陈旧的小旗,织锦的底,铁灰色的骏马在旗帜上书蹄欲飞。旗杆上的明珠在日光下真是耀人心眼。
面虹大师刀子去势一窒,脱口惊呼道:“铁骑令!”
这三个字不啻一声响雷,僧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异样的心情,关彤和百智同时轻喝一声,切断了源源不绝的力道。
百虹大师戒刀一杨,铁盒子已自黏在刀面上。
关彤冷冷地转过身去,仰首望着云天,于是,刹那之间,青蝠剑客的病老之躯在他眼中浮现了出来。
喃喃地对若干际的青蝠的幻影道:“师父助我。师父助我!”
少林众僧一齐往林中望去,只见里面稳稳走出来了四男一女——一方,卓方,君青夫妇。还有一个是谁?他便是近八年来名震中原的岳铁马的长子——一岳芷青。
关彤头也不回,大声道:“林中还有那位朋友,怎么不肯露面?”
原来关彤何等机灵,他早已听出林中有一大堆人,不过他以为是岳家的帮手,或者是萧一笑那群抗金的志士。
卓方嘴快地道:“哼!难道不是阁下的朋友不成?”
原来岳家兄弟也在一路上早巳发现了那些人,他们却不知关彤是青幅的弟子,还以为是金人的爪子,存心来挑少林寺的梁子来的,所以芷青一得到了消息,便决定先不去开封而赶到少林寺来了。
,忽听得哈哈一声长笑。林中陆陆续续走出了三四十个人,为首一人金袍玉冠,身穿胡服,竟是一个金国的王爷,身后杂着一批汉子,有胡人,也有汉人,但却一式穿着胡服,其中还有几个浓眉大眼的和尚。
芷青一看到这批异服胡语的人,双眼便要冒出火来,但现下情况不明,只得强自按捺下来。
那王爷轻摇团扇,笑道:“这便是少林寺了么?好生一付兴隆的气派!”
身后一个红袍的大和尚发出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谁是少林方丈,王爷有事宣召。”
百虹方丈眼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三五十个人莫不是武功有些火候的,为了息事宁人起见,只得忍住怒气,微微一额首道:“老衲便是。”
那王爷轻薄地将百虹大师微微打量了一下道:“老和尚几多年岁?”
智伯和尚忍不住跨前一步喝道:“足够做你的祖父!”
他说话时一分出家人的气息都没有,声音又粗又大,那王爷微吃一惊,不怒先笑道:“那为什么还不及早圆寂?人生不是譬如朝露么?又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这连来三个问话,把少林寺上上下下的和尚激怒了,但百虹方丈知道人家存心来找碴子的,心知少林寺达点基业全要看今日的造化了,须知当时连江国家都巳败退到了江南,中州已在金人的手中,光凭这三五十人,其势再高,少林寺当然不会太放在眼中,但人家有百万带甲雄兵,光凭政治和军事上的力量,就会使少林寺吃不完兜着走了,光棍犹且不斗地头蛇,少林寺有基有业,犯得着与他们胡扯么?
他一拉智伯的袍袖,示意他退后,一面却笑道:“那是老衲的私事,不用施主烦心,今日敝寺有事,施主们可请回。”
这分明是在下逐客之令,那王爷一见脸道:“久闻贵寺属有反抗本朝王命的行动,和尚你是要善了还是恶了?”
智伯又忍不住道:“善了又怎样,恶了又怎样?”
那王爷笑道:“法王,你且说给他们听听。”
身后那红袍和尚一揪凶眉道:“善了的话,你们让出这少林寺,除了有执事的职位之外,愿留寺的亦可,否则还俗亦可。”
众僧闻言都不约而同地喝道:“那办不到!”
红袍和尚道:“诸位别按不住气,还有恶了的一个法子,如果要恶了,本法王率着众高手,百万雄兵,将你这破庙踏平,务必烧得寸草不长,杀得鸡犬不留,哼哼!”少林众僧听得又急又气,脸上齐齐变色。
忽然,场中一人哈哈大笑,笑声震耳。
红袍和尚闻声一看,竟是一个俗家打扮的人,背对着大伙的侧面,抬头注视着云天,一付悠然自得的样子,当下一怔,怒吼道:“有什么好笑?”
关彤笑声忽地打住,漫声:“笑你好大的口气。”
他这一手是方才从萧一笑处学来的,真是狂态毕露,而且他还把最后一字拖得极长,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
红袍和尚的脸那挂得住,他猛吼一声道:“小子报上名来。”
关彤头也不回道:“凭你也配问在下的名字?你先看看墙上的玩意儿!”
红袍和尚忍住气,目光往墙上一扫,脸色微变,但有些色厉内荏地道:“原来是岳铁马的传人,便是岳多谦自己来,我也不放在眼里!”
卓方与一方闻言大怒,君青人到底比较沉着,忙扯住了他们。
却听得关彤又大笑了起来,红袍和尚断吼一声,关彤道:“岳铁马的传人不是我,自有人找你算帐,但凭你这点沉不住气的道行,人家百虹大和尚不是瞧着那豆腐王爷,早就把你宰了喂王八啦!”
他这话甚是阴毒,轻轻便把岳家兄弟及百虹大师和红袍和尚结下了梁子,果然,红袍和尚气得哇哇直叫道:“他敢!”
倒是那个年青王爷沉得住气,他道:“久闻少林寺素重祖规,是也不是?”
百虹大师被他没头没脑这一句,不知他按着什么心思?只得点了点头道:“薄有虚誉。”
那王爷缓缓举起双手,手掌衣袖中一翻,摸出了一物道:“本王有万佛令牌在此,少林弟子还不听命?”
这句话一出口,岳家兄弟,少林众僧和关彤都大吃一惊,百虹大师暗道一声不好,只因他不识得关彤的来历,不要方才也送还少林那块是假的才糟,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老僧也有一块,施主不要谈笑话。”
王爷和红袍和尚俱各一怔,果然百虹方丈也拿出了一块万佛令牌,遥遥望去,竟然一样。
不料关彤冷冷道:“好一个聪明的老和尚,若是我就再多刻两块。”
百虹大师被他说得一个寒噤,心想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但他方才提到金人时的咬牙切齿,又不象是假的,智伯和尚恕喝一声道:“我少林岂是作伪的?”
他这人粗中有细,知道关彤方才和自己争金钱参的时候,并不愿占了自己的便宜,而放过一个大好的胜机,心想他现在也没帮金人的表现,所以也不说穿这块令牌是得自关彤之手。
原来关彤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岂会帮助金人?他听得少林门下不拆穿真相,心中暗喜,但嘴中可冷笑道:“这话难说,我当年遇到百步凌空秦允,他让我见过这块牌子,他为了怕少林寺再循刻一枚,特地在令牌上留了个暗记,让在下作了个见证。所以,在下一眼便知真假。”
他这谎可撒大了,但又说得合情合理,不由红袍和尚不信。只因关彤背朝着他们,所以红袍和尚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来,况且武功极高的人,大部分都能善养颜容,比常人看上去年轻些。
番王闻言忙道:“这暗记又在何处?”_
因为他这块牌子也是别人送他的,他并不知道真假,所以也气馁了下来。
关彤心想帮少林和尚就得帮到底,他道:“把两块牌子给在下一比就知道了。”
红袍和尚一心想占少林寺,眼看就要成功,不料万佛令牌却闹出了双包案,他目下比那王爷还要心急些,忙从王爷手中取过令牌道:“拿去!”
他存心试试关彤的功力,那令牌如飞天似地直取关彤的背心重穴,关彤右掌微翻,那牌儿竟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手中,红袍和尚脸色为之一变。
关彤一触及牌子,心中便疑云大起,原来这块牌儿竟和自己那块十分相同,他心中暗暗推算,少林门下断然不会作这等事,百步凌空秦允自偷得万佛令牌后,十分神秘,从不肯轻易示人,但自己却从秦府前任总管处买得了一块万佛令牌,秦允断然不肯放弃这万佛令牌,莫非近八年来他神秘失踪的原因,竟是因他巳故去了不成?况且外面已传说了万佛令牌再现江湖,秦允若是活着,岂肯干休?
因此只有当这块令牌在秦相府中的时候,才有伪刻膺品的机会,但秦桧是当前宰相,而现在持有这牌的却是一个敌国的王爷呀!来说外间传说的岳元帅受秦贼诬杀的原因必是真的!
关彤心急如闪电般地一动,嘴中却道:“这块是假的!”
红袍和尚急怒交加地道:“何以见得?小子休得胡说。”
关彤道:“第一,没有暗记,其次的是,少林古物是一块坚硬无比的和阗冷玉,那象这等通常的玉石?”
说着右手一张,只见那牌万佛令牌不知何时已被关彤用内力毁去,早已化成了细细的粉末,却如一缕灰似地落了下来。
红袍和尚料不到关彤功力如此之高,分明吃了一个暗亏,因为现在“万佛令牌”巳被他毁去,自己凭什么叫少林弟子听命于己?而更不知道究竟那块是真是假的了。
金国的小王爷也气得双唇泛白,他扬声道:“谁去收拾这小子!”
众人已被他这手所震住,红袍和尚是其中最佼佼者,倒也有辟石成粉的本领,他正要挺身而出,百虹大师冷冷地道:“众位施主若不见怪,贫僧请各位暂退,少林寺可不是私斗的场所。”
他这话是帮关彤解围,因为现在关彤是以寡敌众,难免有双拳难敌四手之感,但关彤却冷冷一笑道:“姓岳的,这批小子打扰咱们的约会,让我先解决掉如何?”
岳芷青一怔,他还以为关彤是冲着少林寺来的,但那料到却是存心找自己的,这约会就不知从何说起了。便是一方,卓方,君青和司徒丹,他们在半途把芷青找到少林寺来,也不知道人家是存心挑自己岳家的梁子的,一时都如在五里雾中。
关彤头仍不回地道:“你那番僧可叫呼里木图?”
红袍和尚上前三步道:“不错,正是爷爷。”
关彤冷笑道:“呼里木图,你的记性也太差,十年前大家御前都统制杨再兴殉国的那天晚上你可说过什么话来?”
众人被他说得更是没头没脑,但红袍和尚却黑脸顿时变得惨白,连退了三步,一言不发。
关彤道:“你可记得那夜宋军大军的位置?”
红袍和尚低垂双眼,傲气全消道:“终生不忘。”
关形扬声道:“你若要做那死鬼师父和两个师兄的头颅,便到当夜岳元帅大帐南三里处的大桃树下找去。”
红袍和尚对王服的那人道:“今日我这跟头栽定了,希望王爷见谅。”
说着深深一揖,对关彤的背影也是一揖,大踏步在山下走去。大家不知关彤闷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竟然三言两语便把这个盛气凌人的番僧给打发了。
芷青猛可一惊,杨再兴殉国那日的夜间正是他被假青蝠剑客——百步凌空秦允逼迫去谋刺岳元帅的那晚,他意味到这陌生的年青人来头不小了。(事见正集第八集)
原来那晚青蝠剑客在制住了卓方和一方之后,匆匆而去,便是为了制止四番僧暗刺岳元帅的阴谋。须知青蝠剑客人虽孤傲,但也知道汉朝之分可不准胡人杀却大汉的大将。
关彤不愿在斗岳芷青前再节外生枝,故此借着青蝠剑客的余威把红袍番僧唬走,旁人不明就里,自然会大惊小怪起来。
青蝠剑客一生一意孤行,却只做过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料十年后仍能派上用场,这或许是冥冥中自有果报吧!
那小番王见得番僧一走,靠山已失,况且他本也不夺想这少林寺,只得狠狠地道:“三月之内,本国誓必踏平此寺。”
少林众僧闻言大怒,一百零八支长剑刷地一声,都巳出鞘,罗汉剑阵眼看又要发动,百虹和尚叱住了众人,但是胸中也无名火起三丈高,那还说得出话来。
刷地一声,关彤双脚一分,人倒退到番主身前三步处,仍是背朝着他,那些金人和汉奸只觉眼前一花,人家已到了王爷面前,俱各大惊,纷纷拔出了兵器。
岳家兄弟却不得而同时起了同一个问题——这人究竟是谁?
关彤缓缓地把手从背后移到了胸前,双手袖在袖里,完全把背卖给了人家,这是何等的轻视!
他斩钉截铁地吐了两个字:“你敢!”
番王退了一步,猛喝一声为自己壮胆道:“为何不敢!”
关彤冷冷地道:“在下只费两个字便可吓退你百万雄师!”
那番王盛气道:“试试看!”
关彤缓缓把右手往背后平伸,手掌迅速一开一合,因为动作迅速,人家又隔得远,只有番王一人晓得他手中要的是什么名堂。
关彤哈哈大笑道:“阁下的万佛令牌可是得自此人?”
番王被他唬得满脸涨红,断喝一声道:“留你不得。”
那知关彤比他出掌还快,呼地一声,又回到了老地方,关彤扬起头来道:“阎主不要区区的命,你又拿我奈何?告诉你,大家相安无事也好,否则凭这两个字,你不但王位难保,尚且有身首两处之处。”
那番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勉强迸出了一句话道:“本王就依你一次。”
关彤笑道:“你若滚离少林寺,我便放过你。”
番王也不笨,他强自镇定地道:“有何为证?”
关彤长笑一声道:“凭关某一句话,此事将来只有你我和那人知道。”
番王长叹了一声道:“罢罢罢!今日就看阁下的份上,饶了少林寺一遭。”
少林众僧不料天大一场祸水,竟被关彤三言两语给化了开去,不禁惊喜交集。
此时一只老鹰急急地从远处掠来。
那番王领着众人走下山去,才走得几步,忽然停住返身扬声道:“若是少林寺有个三长两短又怎样?”
妙在他不点穿是自己食言又如何。
呼地一声,白光一闪,那知老鹰连发出哀鸣的机会都没有,便巳死在关彤脚下的地上,而关彤仍背着双手,仿佛没事人一般地笑道:“便如此鹰。”
更妙的是关彤并不点穿那番王的结局便将是如此,他们倒象是在说哑迷似地。
他这手快剑的是干净利落,因为他身形挡着,岳家兄弟俱没看清他的招势,但心中对他的估计又高了一层。
关彤忽然喃喃自语道:“刚才露了一手,也得讨些本钱。”
他大声道:“开封姓石的那桩事,你也瞧着办好了。”
这是加三进五,硬吃那番王了。但是谁叫那番王妄自听了红袍和尚的话,逼得秦桧刻了一付假牌(因为真牌已被何立偷去了),他本想出出风头,占了少林寺。不料却把金国的汉奸系统的联络给关彤摸出了底,这事宣闹出去,那还了得?他虽是金枝玉叶也担不起责任。
番王狠狠地道:“开封没事啦!”
关彤长啸一声,喝道:“靖廉耻,犹未雪,嘿嘿!”
百虹大师送着那些胡服的人狼狈不迭地下了山去,心中如放下了千斤重担。他非常奇怪关彤这找上门来的人,怎会反帮了少林寺一个大忙的?
其实关彤因为长期性的压制,心中往往会起了不正常的冲动,须知青蝠一生瞧不起武林七奇和各名门正派,但大家也多少把他看做邪魔外道,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绝对坏的,也没有是绝对好的,大家都有可取可斥之处,譬如青蝠曾暗助岳元帅,诛杀了三名番僧。但他为人孤傲,不愿和别人接触,因此除了关彤之外,就没人会同情他,赞成他。
关彤受了他师父——青蝠剑客的影响,认为是人类对青蝠不公,他并不知道青蝠是咎由自取的,所以他对武林七奇和名门宗派有着莫名的反感。
但自他出道以后,第一个使他略变成见的是灵台步虚姜慈航,第二个是百虹大师,因此,他方才的行为,可以分三点来解释。
首先,他觉得少林既看不起青蝠剑客,但毕竟让青蝠的传人解救了大难,第二,他做给岳家的人看的,要让他们知道青蝠剑客的弟子也讲民族气节,武林正义,而武林七奇之首的岳家,在作为上反不如他,这点,他事实上是成功了的。第三,是由于姜慈航和百虹大师所给予他的潜在的影响力,使他了解了少林寺的内在精神。
有许多人做了好事,但并不见得是为了真理而作,关彤解救少林之危的原因,安在性孤僻的斗气的成分居多。
但是,百虹大师可为难了,因为关彤已讲明要桃岳芷青,凭岳铁马和少林的渊源,百虹大师岂能坐视他子弟与外人之争?但关彤一来送还了万佛令牌,二来方才解了少林之危,老和尚又那能再掉转枪头再对付他?
山风从松林中吹来,百虹大师的长须跃然欲飞,但他的脸色极为沉重。
关彤缓缓转过身来,一字一字地道:“在下关彤敬请岳芷青大侠赐招!”
岳芷青轻轻一笑道:“敢问青蝠剑客与关兄怎生称呼?”
原来芷青把去时刺岳元帅的经过一回想,在场能除掉三个番僧的恐怕只有秦允及青蝠了,但秦允断不会阻止别人去谋刺岳元帅,可见必是青蝠所为。
关彤一言不发,双目尽赤,所有人的眼光都盯住他,终于,他吐出了四个斩钉截铁似的声音:“正是家师。”
所有人的脸色一齐变了,便连百虹大师这般定力的人,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八年前岳铁马力挫青蝠之后,天下人以为这场龙虎之斗巳算完了,不料今日竟又故事重演,而且是发生在年青一代的身上。
百虹大师的泪珠一滴滴地流了下来,老和尚是为武林中不解的冤仇而伤心,他喃喃地道:“冤孽,冤孽——”
岳芷青知道这场战斗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且一定是一场生死之斗,他缓缓地抽出了碎玉双环道:“岳芷青候教。”
关彤和岳芷青缓缓地向对方走着,每一步都如一记巨锤击在他们的心中。
从高空中俯视下去,只见如蚂蚁般的僧人如退潮般地向四周散开,留出了一片空旷的大理石场子。
洁白的大理石场中,巍然崎立着一枝长长的旗杆。
两个如芝麻般的黑点缓缓地相向而前进着,山风四景云雾如潮涌,仿佛大自然也是为即将来临的大战而变色。
整个嵩山都静极了,除了醉人的松涛声之外。
一两只早起的苍鹰似乎是不习惯于如此寂静的清晨,好奇地向少林寺的方向低低掠飞而来,忽然,它们惊惶地急飞而起,嘴中发出了震人心寰的尖鸣。
那是一道白色的剑光——剑身在旭日照耀之下反射出的光芒,在空中如白鹭般地急闪而起。
劲激的山风在山谷中盘旋着,发出了呜呜地雷鸣般的声音,更增加了人们心中的肃穆之感。
关彤一抖手中的长剑,叮地一声,白色的光芒消失了,剑身发生了青黑色的光芒,地上却多了一支薄薄的剑套子,青蝠剑客毕生所喜爱的名剑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但是他却早已埋身黄土了。
关彤茫然地抚摸着剑身,他的心中念头太多了,以致反成了一片空白,他几乎不能集中思绪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云天,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清晨山上的空气是潮湿而且清凉的,这使他觉得舒服些,而且有助于抑制他那如脱缰野马似的冲动。
然后,他举起了右脚,稳稳地又跨前了一步。
每一步,代表着大战爆发前的每一个声符,长期的等待,容易使神经本已紧张的人趋向于精神上的崩溃。
司徒丹用手帕蒙住了小口,她害怕自己去不自知地发出尖叫之声。
卓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焦急的表情。
君青的眼色是深沉的,这象征着他是一个极富于思想的人,他心中正在自我交战——他不知这种迹近兽性的斗争是不是应该的?
一方冲动地叫道:“大哥,你”卓方一把抓住了一方,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芷青,因为这是青蝠的后人对岳家的正式挑战,芷青是长子,有应战的权利与义务。
一方的心中不停地翻滚着,他想到那暗恋着大哥的白冰,也想到昔日如水的柔情,于是他凄然自问:“为什么世上的事总是不如意的事情占多呢?”
“大哥啊,我的苦楚你可知道?”
铁骑令插在墙上猎猎作响。
一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又回到了这八年中的流浪生活,是多么自在逍遥呀?他不停地问着自己,我能再见她么?
山风吹起了他的衣角,也吹起了两个正要面临生死关头的人的衣角。
他们相隔十步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关彤长剑点地,左手置于胸前,全身的衣服跃然欲飞,不时发出拍拍的声音,使人望之生畏。
岳芷青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由于关彤方才对金人的表现,使他不可避免地对关彤起了一丝好感,但是,他们在片刻之间就要分出强弱高下了,或许其中一人将会永离人世,事实为何如此残酷呀?
岳芷青一摆手中玉环,哗刺刺一声响,他朗声道:“八年前家父失手误伤尊师”
他虽有言和之意,但他是七奇之首民铁马的长子,岂能示弱?
关彤凝声道:“令尊当年只为虚名而再挑先师,以致先师身败名裂,抱憾而终,难道关某不应代师算算这笔帐么?”
岳芷青大惊,两手一合,双环不觉相碰,发出当的一声道:“难道青蝠剑客已仙去了么?”
百虹大师暗宣一声佛号,当年首阳大战,青蝠独挑七奇的凌厉气势,以及那付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尚在老和尚的心中存着,此时一幕幕地浮现了山来,正是历历在目,但短短八年之间,已是人事全非了。
关彤大声道:“正是,这都是拜尊大人之赐!”
岳芷青心中也有些黯然,但事已至此,只得发了一声长叹道:“关兄请动招吧!”
他右环半举胸前,左边在小腹下虚虚搁置,这是动武之前对敌人的敬礼,这也充分显露出芷青此时心中的矛盾来。
关彤的视线投向芷青半举的右手,只见他右手指中上端端正正套着三枚细窄通明的玉环,三枚并着的宽度也只有一个手指节长。最上面的一只环儿翠黄的可人,第二只环儿碧绿的通明,最下面的一只环儿又洁白如玉,这黄绿白三色杂陈在一起,煞是好看。
当年青蝠剑客曾先后两次受挫于岳家三环之下,连第三环都没见到,事后听说金戈艾长一略为侥幸,但也在第三枚白玉环下送出了七奇之首的名号,和璧还了岳家的信物铁骑令,这些轰轰烈烈的事迹,在关彤的心中产生了异样的刺激,他那异于常人的傲然之气又盘旋而起了,他冷冷地道:“岳兄请慢,在下有几点须要交待明白。”
岳芷青双环一收,屹立在当地。
关彤双眉一轩道:“如关某不幸败亡,尚请岳兄代语灵台步虚姜老前辈,说青蝠道长的弟了绝未欺他,而且心中仍是十分敬重他老人家的。”
岳芷青心中一怔,但接口道:“岳某也有一事相烦,便是岳某这几位兄弟都年少气盛,还望关兄担待一一。”
这也是事实,岳家四兄弟手足情深,如芷青丧生于此战,君青他们岂肯干休。
关彤又转过头来遥对百虹大师揖了一揖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三月之约,关某就此收回。”
原来前些时关彤曾赌气要在三月之后来破少林罗汉剑阵。这可见关彤为人一丝不苟,这方面确有青蝠道长的遗风,但关彤人虽孤僻,到底年岁轻些,气度比青蝠要大的多。
百虹大师默默地回了一揖。
关彤复又朗声道:“当年先师败于令尊,可是毁在岳家三环上?”
岳芷青庄重地吐出了二字道:“正是!”关彤道:“在下就先请教岳家三环!”
他的话是何等狂妄?就芷青所知,岳家三环只用过三次,二次击败了不可一世的青蝠,另一次则击溃了唯我独尊的金戈艾长一。
众人闻言都惊噫了一声,这太出常理之外了。因为岳家三环的运用最高内力,所以关彤若先和芷青长期作战,岳家三环就是能使出来,效果也要大打折扣了。况且积青蝠剑客二败的经验,关彤也应知道如何拖延战局的办法,甚至能迫使芷青发不出这三环来。
芷青略一迟疑,朗声道:“当年家父传技之时,曾再三叮嘱在下不可轻易出手,尚请关兄收回成命。”
关彤傲然长笑道:“先师独胜七奇,只败在岳家三环上,抱憾而终,关某若以他技胜了岳兄,便是有违先师的一番苦心栽培!”
芷青仍苦苦道:“三环一出,非死即伤,关兄何必出此?”
关彤一扬头道:“虽死无憾!不过万一侥幸关某胜了,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芷青扬眉道:“只要在下能力所及,敢不从命。”
关彤戟指朝红泥庙墙上的铁骑令一指道:“这面旗子小弟借用一次,在先师坟前献祭,以慰先师在天之灵。”
芷青面色一沉,右掌一挑,三枚指环已落在他右掌中,灿然发光,他心中暗思:难道岳家威名竟要全折在我一人手中么?难道铁骑令要在我手中得而复失了么?”
他轻轻吐出了一句话道:“要是在下侥幸胜了?”
关彤左手缓缓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道:“江湖上没有姓关的这个人。”
岳芷青嘴角往两旁一沉,两道剑眉又猛然一扬道:“好!”关彤哈哈大笑道:“好爽快,好爽快!岳兄请过招吧!”
说着又跨前了一步。两人之间只有九步的距离了。
芷青不再客气,凝立在当地,缓缓地把三环又套在右手中指上,扬声道:“有僭!”
关彤长剑高举,全身功力迅即提起,衣服中有如一股隐然的气流在激荡,鼓得满满的,他心中飞快地想起一个念头——三味药并没有凑齐,他没有必胜岳家三环的把握呀!但他不愿意再等待了,因为他暴露了身份,将来要找岳芷青可不容易了。他不是像君青那样沉得住气的的年轻人,他在个性上有如一方的任性。
芷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鼓足真力,然后中指一扬,那第一枚翠黄色的玉环在指尖处升起,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然后他食拇两指猛可一弹,嘶地一声,环儿奔出。
这完全是岳铁马的一贯手法,芷青除了功力之外,其余的都拿得极准,不亚于岳多谦当年的气势。
关彤凝神细瞧,一时竟看不出这环的来势,但见他双脚连蹬,身形极端迅速地移动着,他向左半步,猛可一停。又斜斜在左退后了三丈,整个身子如在空中飘浮着似地,但双眼罩盯着那枚足以致命的玉环。
呼地一声,那指环如长了眼睛似的,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迳飞向关彤的泥丸大穴,关彤一惊,但长剑仍是当胸而立,足下又连踩数步,身子左幌右动,令芷青摸不清去势。那暗色指环也跟着他一转,关彤迫不得已,双足连连虚空踢出,整个身子如闪电般地又斜移了三丈。
众人只见一条白影和一丝黄光在场中盘旋进退,都看得如醉如痴。那黄指环飞的极快,而且因为是圆滑的曲面,所以转变方向时毫不费劲,在空中划了多少道形形式式的圆弧,煞是好看。
但那白影的速度竟不亚于黄指环,而且往往转动得还灵便些,这分轻功真是惊人!
眼看已转了一圈,那黄指环忽然往上一跃,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看定关彤一落脚的时候,如飞也似的赶到。
关彤只觉一丝黄光,破风而来,但仍看不清来势,他疾哼一声,也不再退避,手中长剑猛然一跳,剑身逼出的真气,直将周身护住,但见青黑的剑尖一阵迅速的跳动,呵的一声,关彤只觉手腕猛的一震,他几乎在同时猛力一蹬,身形暴退半丈,才堪堪避过了第一枚指环。
若是换了岳多谦关彤已难逃此劫,但岳芷青火候本未到,又没有实地应用岳家三环的经验,况且关彤方才那游走的拖延政策,巳消耗了岳芷青一部分的真力。
岳芷青掌心已微微发汗,但他那容关彤再喘息,他大吼一声道:“接招!”
关彤只觉周遭的气流猛然激荡,那黄色的指环在空中转了个急弯,与第二枚绿色的指环同时扑到。
关彤心知青蝠道长就是在此时落败的,心中那敢大意,他照青蝠故技,凭空一剑刺出,全身平平一卧,果然那绿色的指环嘶地一声硬从剑网中穿过,在他发际擦过,正是险不间松。
芷青右掌往下一压,那黄色指环应势一落,激射关彤的泥丸要穴。
这便是青蝠二度遭败的一刹那。
关彤看定黄环,右手走剑硬生生倒转,剑尖向内,忽然一挑,这一挑看得极准,正扫上黄环的外缘,而剑锋内倒竟贴上了额际的发肤。
只听得叮的一声,那黄环竟不照常理往两旁滑溜而仍取关彤的泥丸大穴,反而反弹激射而上。_若不是芷青火功不够,又被他用计耗去了一部分功力。关彤今日那有幸理,但即是如此,他也躲过得极险,只因当年黄环曾被青蝠额上的胡家神珠一挡,留下了一丝凹痕,关彤的剑尖对准这凹痕一挑,故能使黄环反弹而退。
君青等人在紧张万分之中,见关彤竟堪堪避过了青蝠的败着,也忍不住惊叫起来。
芷青一击未中,额际也显出了汗痕,口中却猛喝一声道:“还有一环!”
关彤一跃而起,白玉指环已离身不及三丈。
而黄绿两环也从右方袭来,但来势较缓,大约是芷青功力未逮,已不能三环兼顾之故。
关彤只觉三股光影猛袭来,他大喝一声,长剑往中一挡,剑气所及,白色玉环往左一弹,关彤剑支顺势往右一穿,他这剑真是费尽了心思,只听得叮叮两声,黄绿二环竟被他剑尖套住,在上面旋转不巳。
照关彤原意,仍要长剑左挡白环,那知黄绿二环上传入了芷青威猛无比的内力,剑势那能照他心意。
呼的一声,白环迳扑他空虚的左侧,关彤猛喝一声,身躯一转,左掌照定白环一扑,只见白环从他掌中旋转而过,一道红色的血光从掌上喷出。
同时关彤紧咬钢牙,全身真力集中在右手上,源源注入剑身,那黄绿二环仍急激地旋转着,但见剑身上忽然冒出了缕缕白烟,接着噗的一声,只见弹起片片黄色和绿色的碎玉!
关彤的左手掌被白环削去了三分之二,必定残废无疑。
芷青缓缓地收回了白环,眼中噙着泪水,不知是为了失败或是胜利?此时再战,关彤必无幸理。
关彤忍往疼痛,傲然道:“岳兄还未落地!”
岳芷青朗声道:“不必了,关兄若是能取那铁骑令,便请取去吧!”
君青和卓方都失声喊道:“大哥?”
关彤狂傲地回过头去,盯住墙上的铁骑令,忽然哈哈狂笑道:“不必了!岳芷青,你胜了!”
笑声止处,他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众人都随他目光看去,只见旗上那跃然欲飞的马儿,竟忽然变成了一匹红鬃烈马,仔细一看,竟是关彤的血喷了上去,但恰好在原来的马儿上,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岳芷青回过头来激动地道:“关兄——”
他忽然停住嘴来,众人随着他一回头,只见场中那有关彤的影了?地上一滩血迹,每隔五六丈有一点血痕,直向山下而去。
芷青惘然地道:“二弟,咱们回去吧!爸爸一直在想念你!”
一方低声对自己说道:“是啊,我们该回去了”
母亲的慈容在这荡浪游子的脑海中浮现
山风呼呼地吹来,铁旗令迎风飘扬,芷青低头凝视着地上关彤留下来的剑鞘,心中回味道一句话:“江湖上再也没有姓关的这个人!”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云天,喃喃道:“是起风的天气了,家中很忙了吧?”
云雾冉冉而升,篙山山顶全住茫茫云海之中。
忽然,少林寺中鸣起了巨大的钟鸣之声,像是在为和平的来临而鼓。
但是,这只不过是为了去了一场私斗,而国家仍在存亡危急之中,中原仍在金兵的手里。
靖康耻,犹未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