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一边颊上一捂,轻叫一声“齿痛”,另一面颊上,早是半壁火烧云,红透一边天。喉头一抖,顾左右而言它。
“后日倒也听闻老药王大徒儿重归旧处,接手了千娇百媚谷各项营生。我也知那老儿人精一般,滑不溜手,其既东游西走,不来相犯,我自也不愿拨草寻蛇,净讨没趣儿。”
“青蚨在手,哪儿哪儿不是人上人?少不得挟财追仰,倚势行踏,随心纵欲,想那老药王后福且长着呢。其依着一剂假死药、一剂催情方,换得珍玩五担黄金十箱,岂非行了大运中了大彩?更不消提,先前你还买了两回送子药,亦是舍于他好些个钱钞,数额难算。”
李四友闻声见状,心知实在遮盖不下,索性扬眉负手,哼道:“那送子药逃情丹,效用自不必说;那催情方,更是无人可辨神鬼难知,着实不负其药王名头。”
此言一落,李四友不由紧接着冷哼一声,口齿虽阖,脑内却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想当年那些个初承雨露的宫嫔后妃,明里暗里做的无非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却不想我无心厮磨,暗动手脚,使药迷了其同近身侍卫,将其凑作一对对芙蕖浪里野鸳鸯,颠倒在怀,身死不知。
“种的是偷梁换柱施云布雨的因,等的是李代桃僵护实打虚的果。销磨楼主这一招假假真真,使得扎实!”
李四友闻心下所想为人直言说破,不由又是一惊,冷不丁往掌心唾了两口,后则探掌就面,将自己好一通洗刷。
“你莫心惊,且接着往地宫入口行走便是。”
李四友听得此言,更见惶惑,身不由己,一步一叹,依着耳内怪音所说,慢吞吞又再放脚朝前。
“我既通晓内情,你便无需瞒掩。那妻儿之血,自然并非是那劳什子的伪皇裔假子女。”
“我儿远寒之生母,母凭子贵,极尽荣华,寿终谢世,岂非我之恩德?”
怪音闻声,径自啧啧,“位及太后,却是夜不能寐餐不得进,萦心泣血,自难将息;虽为正配,却是生不同寝死难同穴,凄凄冷冷,错付一生。如此襄王无梦流水无情,你道是恩深义重,结草难还?”
“真要怪,便得怪应氏心高气傲,自取其辱。初结缡时,她便朝暮聒絮,口口声声即便我身辞在前,其亦得生死不离,保我不落土不枯腐,好让其抱了我尸身皓首白头,一刻不分。若不是她放此厥词,我又岂会不存不济,挠穿头想出个身死业销的落魄法子?”李四友眉头不聚,鼓腹抬声,说得甚是义正词严。
“人长六尺,天下难藏。然则人化尸、生转死,土里一埋,逍遥一世。可你发妻顽固,古今无比,竟能说出那般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呆痴言语,少不了逼得你诈死之前,施则巧计将她好生骇上一骇。其行了恶事,存了亏心,便是你人有影、衣有缝,其亦得连呼几声‘见鬼见鬼’,惊魂怵惕,汗不敢出,莫说啥生死不离,就算是入殓其亦不敢睁眼,送葬其也不能近前。”
“正是,正是。”李四友面上露个喜色,两掌一对一拍,立时附和,“其乱我国祚,害我性命,心下且愧且惧,真教我跟她共寝一夜,便成了她三个时辰的梦魇;若说是死后同穴,自化作她下一辈子的恶债。如此这般,其必心乔意怯,随风倒舵,视我如厉鬼,避之不及,我又何忧其冥顽执拗,识穿我诈死之计?”
“你那发妻之事,暂且搁置一边。事已至此,你便从未想想你那唯一的女儿古轻寒?”
一提“古轻寒”之名,李四友已是眉眼倒竖,耳轮见火。
“之前,我是日思夜想,费尽周章,赌上了性命,好容易为她觅得一个良缘,嫁与齐章甫荣宠无两。惜得她不识抬举,我白作嫁衣,朽木之才坏便坏了,粪土之墙倒便倒了;现而今她虚飘半世,生死不知,我无甚奈何,全不过存殁由她,万般如命。”
“销磨楼主倒是超脱,明明是自家亲女,到你嘴边,却是说的不痛不痒,不冷不热,好教在下佩服。既然发妻亲女都是如此,那些个造地宫修密道的钜燕黎元,到得你口,只怕也是个死得其所、命终无怨罢了。”
“草芥贱命,葵藿微心,我既勉而受纳,其当与有荣焉。反正百千千呼喝传不到西天,亿万万血泪浸不透黄泉,其助我做得这畅行三国的地下皇帝,便是烂命用在了好刀上,自然得是含笑瞑目,以期来生了。”
此言方落,李四友脚下一顿,开目定睛,已然见地宫入口正在当前。
“原本念着,坏了容约名声,毁了容约面目,日夜教她对着个溲恶难理、只言难明的活死人,怎不较火烧袄庙、水淹蓝桥,引得她曾经沧海、挂虑思忆的好?久病床前尚无孝子,何况那无通血脉、同林共枝的夫妻鸟?时日一长,料其必得移心改志,送抱投怀。怪只怪我一招错料,竟不知容简茂那一向畏畏缩缩的软筋怂骨,倒也有推马拽牛跋扈形骸的一天……”
“你若早知,哪里还会送蛟龙以潭水,赠雕鹗以菊花,多此一举,自作自受?”
李四友耳郭一抖,掩不住已是愁云迷眼,杀气满胸,单掌往袖内一缩,结了气,攒了力,四下觑个一圈,悱悱未发。
“我便问你最后一句,你乃何人,意欲何为?”
“我之所欲,全不过助你落下断龙石,了却平生意罢了……”
“本是个无知无觉算计谋求的一国之主,扮甚有心有义矢志不渝的雪胎梅骨?想你步步为营,已是做得个向阳花木易为春,花开堪折直取折;现而今任你守身定性既甘且愿,难料风月无功心痒难揉,何不就此封了三思台,落了情缘盖,千般轻便,万种潇洒,只将七窍心思用在异教身上,好保得你那唯一的血脉稳坐了江山尽享了天年?如此这般,方不负你苦心孤诣汲汲营营的卅年辰光不是?”
李四友听得此处,稍加颔首,口内低声喃喃,“人道是水活鱼,鱼活水,孰个多出孰个多取,外人哪里瞧得通透?”话毕,其身子似为定住,呆立原地。
“吊桶落在井里抑或井落了吊桶里,旁人不知,我可瞧得一清二楚。顺水推舟,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候了不到盏茶功夫,李四友苦笑一声,摇眉一叹,只手缓抬,先往耳孔内一阵掏索,后则倒似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忽地将那断龙石机关轻拍了一拍。
“你……究竟何人?”
“我?瞧你这傻气冒的!你是李四友,我是古云渥,如此知己者,还不只有你自己啰?”
此言方尽,那断龙石亦是随之落地。
这一时,李四友耳内似是密密塞了蜡一般,再也听不得半点音响。侧目回顾,正欲探手往那巨石上摩个一摩,然则踌躇片刻,终是不发,深纳口长气,打拍打拍精神,摔风一般,掉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