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尔一个念头闯进殷家宝的脑袋里。
他刚才曾对傅卡碧说:
“你甚至不比一个有勇气自杀的人,更值得人同情。”
天!暗卡碧之所以患忧郁自闭症,很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故意惹起亲人同情。惟其她的思路不正常、不正确,才会有这种反常的举止出现。万一她再想歪一点,会不会真的走上极端的绝路去?
殷家宝反省一下,也实在觉得自己责骂傅卡碧的言辞是过分严峻,甚至苛刻了。
殷家宝立即披上外衣,飞也似的冲出房间,直跑到酒店门外,要了一部酒店的车,向着傅卡碧居住的小别墅进发。
在车厢内的殷家宝急得满头大汗,他不住地想一个问题:如果傅卡碧受不了苛斥,一时想不通而自杀了,他要负上个怎么样的责任?
他如何去向卡碧的外祖父和母亲交代?
将来有一天小宝长大了,他怎么解释他父母的去世?
之所以冲动,只为多月来的心头压力,叫殷家宝不吐不快?
他何尝不想像卡碧一样自闭,或者像小杨那样干脆一死了之,可是,他可以这样逃避吗?
所有的担挂忧虑惶恐惊惧无奈,都由他一个人撑到底。
殷家宝也有撑不下去,忍无可忍,要发泄、要咆哮、要翻、要谩骂的时刻。
尤其是在碰上了若翰伟诺这个罪魁祸首,知道他仍然活着,仍然大权在握,仍然耀武扬威,真叫殷家宝极度气愤至非爆炸不可。
这一总的苦衷其实都成不了原谅自己的藉口,如果傅卡碧发生意外,他还是难辞其疚。
他几次催问司机,为什么还未到达目的地?
汽车像在公路上奔驰了千亿万年。
最后,车停了下来,殷家宝冲前去用力叩门。
女佣人出来开门:
“是你,先生。”
“小姐呢?我要见傅小姐。”
“小姐是不见客的。”
“下,我要见她,她在屋内吗?她回来了吗?”
“不知道,先生,你请回去吧!彬者你跟伍先生再来吧!”女佣被殷家宝的焦躁吓着了。
“不,让我进去看看。”
“不可以这样。”
殷家宝心急得要推开女佣。
“让我看看傅小姐是否平安回家来了!我怕她会生意外。”
两三个女佣冲前来,跟殷家宝纠缠着,不让他到屋子里去。
“你们放开殷先生。”是傅卡碧的声音。
殷家宝抬起头来一看,竟见到傅卡碧手抱着她的儿子小宝,从楼上走下来。
“殷先生,”卡碧走近殷家宝:“对不起,我们无礼了。”
“无礼的是我,卡碧,你没有事吧!”
“有。”卡碧望着殷家宝的双目已然含泪:“回头的浪子心上有阵剧痛。殷先生,如果你能早点出现,提醒我,就不致于犯这么大的错误。”
殷家宝脑子里空白一片,他一下子难于接受发生在傅卡碧身上的变化。
直至到这一晚,与傅卡碧一边吃晚饭一边款款而谈,才使家宝自既迷惘又惊栗的情绪中平静过来。
“我很爱小杨,这是千真万确的。”卡碧呷着茶,开始对牢一个可倾谈的对象,讲出了自己的心历路程。
殷家宝默默的听着。
“小杨和我从小相识,我们是小学的同学。
“记得第一次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同班的同学们都在父母陪同下,来参加学校为我们举行的庆祝会。
“我却只得外祖父陪同我参加,因为母亲的工作相当繁重,无法腾空分享我的荣耀和兴奋。
“班上的同学看了我的外祖父一眼,扯着我问:
“‘卡碧,你的父亲这么老吗?’
“其中一位同学代我回答说:
“‘卡碧哪有父亲,她的母亲是个弃妇,那人是她的外祖父。’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弃妇’这个不光彩的名词,竟加在我母亲身上,我气闷得抛下外祖父在礼堂内,独个儿跑到学校后园的千秋架旁去,呆坐着生闷气。
“是那个时候,小杨出现了。
“他给我说:
“‘卡碧,你生什么气呢?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父亲,我也是。’
“从那时起,我一看到小杨,就有一种我并不孤单的感受。
“这感觉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
“从小到大,我独个儿生活的时间很多,兼了父职之后的母亲,连足够的休媳间也没有,哪儿能做好一个正常母亲的本份。”
“小杨成了我的玩伴、知己。我们一起成长,携手应付很多令我们疑惑和不开心的事,任何这些惹我烦恼的问题发生了,只管让小杨知道,就可以为我分忧为我解决。”
“我们成年之后相恋是很自然的发展。
“记得我曾对小杨说:
“‘我很怕。’
“小杨问:
“‘怕什么?’
“‘怕我们不会白头偕老。’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恋爱太顺利了,不可能毫无波折。而且’我想了想才说:
“命运会不会有遗传的?‘
“‘什么意思?’
“‘我和你都是个无父的孤儿。’
“乐观的小杨哈哈大笑: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看,我和你不是活得很好。’
“我当时并不觉得这句话有语病,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带点不妥当。
“小杨其后考取了奖学金,到美国留学,毕业后在彼邦工作,并把我接到纽约去,看我是否喜欢那儿的生活。”
殷家宝忍不住插嘴问卡碧:
“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因为我不喜欢纽约,母亲身体不适为我带来了一个赶回曼谷的藉口。其实,我是在希望小杨会答应回泰国工作。”
“如果他爱我爱得足够,他是会放弃曼克顿的。”
“结果是小杨答应了,只有一个附带条件,他要完成跟嘉富道所签的雇用合约期,才回曼谷。
“‘这完全是为了我们的小家庭有个稳固的基础,合约满了之后,公司会给我发一笔可观的奖金,那足够我们在曼谷买一所公寓,为我们的孩子布置一个舒适的家庭。’小杨是这样向我解释的。
“我于是怀着孩子,也怀着一颗热切等待小杨回来的心,在曼谷一天又一天的等待。
“结果等待到一个什么结果,你是清楚的。
“家宝,当我接到小杨在美国因醉酒而汽车失事死亡的消媳,我吓呆了。伤心之外,更多的是愤怒。我痛恨小杨欺骗我,他没有履行承诺,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家。
“在我的概念里,君子不行险。一个负责任的人,不会做任何有机会令他不能再履行承诺的事。
“而小杨,竟在半夜三更醉酒驾驶,那是难辞其疚的。
“也只有愤怒,才使我心头的痛楚稍减。
“每逢我想到对小杨只应恨,不应爱,我就会轻松一点点。
“小宝出生之后,我的情绪极度低落。
“想不通的事太多了。
“最大的问题是我在对小杨含恨的情绪中,把他的孩子生下来,我更加无法面对。
“我整个人都迷惘了、混乱了、空白了。
“开始不要见人、不要说话、不要进食,总之不要生活。
“我之所以没有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能是为了要等待一个答案。
“那个答案终于由你带着到来了。
“你昨天对我说的话,在我脑海里不住翻腾着,你说:
“‘她并不想知道小杨的委屈,也不想知道小杨临终前要告诉她的说话’
“不,你错了,是我不知道原来小杨有委屈;我当然也渴望知道他最后要给我说什么话。
“我整夜直挺挺地躺着,无法成眠。
“凌晨,我去看你”殷家宝满脸通红,他实在惭愧。
“我对你说的话太重了。”
“是啊!”卡碧说:“幸亏是这样,才像暮鼓晨钟,敲醒了痴迷愚憨的我。你说得太对了。如果我不爱小杨,哪儿还会紧张他是否含屈而终。既是爱他,那么我曾为他做过什么事,除了怀孕生子之外,我对他一丁点儿的贡献也没有。
爱情也需要收支平衡,晓得要求也必须同时勇于付出。
“我回家来,跑进去看小宝,他见了我,咧着那没有牙齿的小嘴笑了,一个我和小杨的挚爱,如此快乐健康可爱地活在世上,我竟然可以不理会他?”
卡碧说着说着,笑起来,带着一脸的眼泪:
“真傻,我太会细数自己的损失,而不会计算我手上之所有。”
“包括小杨对你的爱重。”殷家宝说。
殷家宝于是把小杨临终时的说话重复了一遍:
“小杨说:
“‘总有一天,你会见着卡碧,记得吗?我跟你多次提起过卡碧,我的妻子。我是要回曼谷去,跟她和我们的孩子生活在一起的。请告诉卡碧,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了她和爱她。多可惜,她一生的重大不幸怕也是认识了我和爱我。请卡碧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不能回到她身边了。我不得不孤身上路了,但请卡碧放心,纵使我身旁无伴,我仍快乐,因为我心中有爱。’”
卡碧听着,很清楚的一字一句的刻记在心中。
“当时,小杨已在弥留,他的声音很微弱,他是附着我的耳,很艰辛地把话说完的。”
卡碧说:
“你听清楚他的说话,我也听清楚了。家宝,还请你告诉我,他是如何含屈而终的?”
家宝一愕,把要说出口来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他觉得还不是一个适当的时候,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
家宝伸手到口袋里,紧握着小小的记事簿,作了一个决定。
“小杨从来都在工作岗位上尽忠职守,可是那天给上司说了一顿,只为代同事受过,于是小杨喝了些少酒才开车。那也不是失事的原因。”
“原因是什么?”
“脚掣忽然失灵,他摇电话叫我到现场去拯救他时,他告诉我的。其后警方有没有把机件忽然发生故障的原因告诉你,那我可不知道了。”
“没有,他们只说小杨醉酒失事。”
“卡碧,不要怪责小杨。我答应,我有机会一定代你查出脚掣是否失灵?为什么会失灵?让你知道小杨绝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
卡碧和家宝紧紧的握着手。
人的迷惑与开窍,正如疾病巴恋爱,可以排山似的来,又可以倒海似的去。
一夜的埋怨能令人白头,颓然苍老。一夜的醒觉也能叫人回复青春,斗志蓬勃。
卡碧的产后忧郁症在家宝最后留泰的一周内,已康复得十之八九。
“答应我,卡碧,我回到香港去后,你要十足十的康复过来,医生告诉我们,你长期的贫血,要好好的调养。”
“你看!”卡碧指着放在床头的几大盒白兰氏鸡精,笑道:“我们泰国人最流行的滋补饮料,我也成了信徒。”
“过一会儿,你带着小宝来香港看望我。”
“如果我能抽空的话。”
“什么?”
“家宝,康复的不只要是身体,最重要还是精神。我决定回到母亲的公司去,帮她打一场硬仗。”
“什么硬仗?”
“这阵子,泰国的制造业还是蓬勃的,我们单做出入口生意,无非赚个佣金或贸易差额。母亲认为以我们多年在泰国的商誉,可以扩大发展,投资在制造业上。
你知道吗?每年经我们输往台湾,甚而欧洲的泰国家具不少呢,母亲的意思是投资在木器家具厂,会赚得更出色。我在这方面能帮得上忙,我是念美术设计的,可以改良泰国家稍嫌笨拙的外貌,令货品更具销路。“
殷家宝由衷地兴奋,一个人有了工作,就有了身分,同时有生活目标,不会迷失方向。
“还有,”卡碧说:“小宝还小,不宜远行,还是盼着你来看望我们吧。”
“我会的。”殷家宝说。“一定会。”
家宝竟有点依依不舍,于是建议道:
“来,我们在园子里跟小宝一起拍些照片,留个纪念好下好?”
“好哇!”
卡碧于是拿了相机,让佣人替家宝、小宝和她在花园内拍照。
“来,来,家宝,你抱着小宝在那千秋架上拍一帧懊不好?我来给你们造像。”卡碧兴致浓郁地说。
殷家宝看看卡碧投入地为他和小宝拍照,心头的滋味真的既酸且甜。
亡友的遗孀能重新站起来做人,无论如何是件欢快事。
然而,要一个年青的女子怀抱着一颗伤痛的心和牙牙学语的小儿,踏出一条人生的康庄大道来,要如何奋勇地披荆斩棘,艰苦地迎风接浪呢?真是够凄凉、够疲累的。
殷家宝不觉抱住小宝,缓步走近卡碧,很挚诚地很疼惜地提起了卡碧的手,将她的手和小宝的手放在一起,紧紧的握着,道:
“卡碧,你保重。”
“我会。”
“请别忘记,你在世上并不孤单,我随时都愿意照顾你和小宝。”
“谢谢你。”卡碧抬头,感激地望着家宝说:“一定是小杨差遣你来,提醒我、挽救我,和鼓励我的。”
殷家宝笑,心想,鬼神的存在往往弥补了生命的很多绝望和不可能,对人生起着良性的效应。
“卡碧,小宝不单是你的宝贝,也是我的宝贝。”
“对。你是大宝,他是小宝,都是家中的宝贝。”
家宝和卡碧齐齐拥着那老爱咧起嘴来笑,可又见不着牙齿的小宝贝,让女佣帮忙拍了很多可爱的照片,留作这趟曼谷之旅的纪念。“
这短短的三个星期业务之行,在感觉上,殷家宝像经历很多人生变幻,他见到小别的尤枫时,禁不住问:
“我是不是老了?”
尤枫很认真的把殷家宝打量,然后煞有介事地说:
“还可以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我已经不见你有六十年了。”
殷家宝被尤枫逗得忍不住把她整个人抱起来,竭力的吻住。
他活脱脱想通过这个长达一个世纪的亲吻,把尤枫融掉了、吃掉了似。
尤枫差一点点喘不过气来,才把殷家宝推开。
“我要窒息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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