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杰罗姆说:“凯恩,我来取回‘广识者’馈赠的礼物。”
凯恩毫不迟疑道:“时间刚好,你已经拥有它。”
杰罗姆低头——手中正捧着一鞠拳头大小、似有实无的浑圆球体,内部呈现纷乱、黯淡的末日影像,在各类绝望场景之间反复切换。
“这是我的生活。”凯恩总结说,“还给你的主子,它已经拥有我的灵魂——即使对我并无价值。”转而对尼克塔叮嘱道,“杀了他。”
“乐意从命,父亲。”
暗门再次闭合,现在只剩一双死敌脸脸相对。
刀剑出鞘,言语在这一刻至多是飞溅血花的苍白点缀。深呼吸,尼克塔不慌不忙扭转着颈项,“你会到一处相当安静的地方。”他空洞地微笑,“冬季岩石上有连翘盛放,风吹过旷野时能听见耳语。”
杰罗姆回应着悲悯的神情,淡淡地说:“替我在那里选一株石花。我要去的地方,唯有虚无和永夜。”
短剑与军刀礼节性地稍一碰触,然后各自绽开长短不一的冰冷轨迹。刀刃流畅加速至极限,厉啸一声,斜斩对方头颈;短剑完成一次短截,举手架住军刀下挫的势头。甫一接触,杰罗姆立刻发觉单手托不住对方的狂力!剑锋一沉一侧,让刀身自然向斜下方滑落,堪堪避过这斩首一击。正面交锋不过短短一瞬,麻木感从虎口向下延伸至腕骨和前臂的三分之一,让他产生了抵挡山坡落石的错觉。
尼克塔对滑脱的一刀毫无补救之意,像个任性的小男孩似的、发出懊恼的低叫,让上身要害毫无防备暴露于敌人面前。两眼打量对手,他老练地估算着、杰罗姆从麻木感中摆脱出来所需的时间。
抑制住向后退却的本能反应,杰罗姆毫不示弱与之对视,不过敌人高大健硕的形象、此时看来跟一头成年黑熊再没什么区别。
待麻木转化为彻骨疼痛,军刀同时发起了第二轮进攻。尼克塔不进反退,把两人间的距离拉开到六尺多远,紧接着从右侧急步突前、借全部体重形成的惯性划个圆弧。杰罗姆重心下挫,钉在原地严阵以待。只见对方夹带狂风的突袭来势一顿、全身重量压上左足、旋风般急旋起来:锵!锵!锵!锵!
刀剑交击,持军刀的战士双足依次充当支点,全身陀螺般疯狂绕转,分别自四个方向拖刀横扫——像砍伐山毛榉似的、要将敌人拦腰裁成几段!杰罗姆最后一刻回剑反握,用紧贴在小臂内侧的剑脊格挡杀气腾腾的敌刃,跟着转了大半圈,如狂风中四面弯折的蒿草摇摇欲坠。尼克塔交叉滑步,最后侧旋收势,刚好跟对方交换了方向。军刀凭空划出小八字,仿佛刚完成一组华丽奔放的双人舞,正对着周遭观众优雅谢幕。
他的舞伴可就没这么从容。握剑的右臂麻木湿冷,鲜血上涌、眼前暗流浮动,杰罗姆勉强维持站姿,却忍不住闷声咳嗽起来。他只见对方掌中冷刃妙态纷呈,连成一线四面盘旋紧收;全凭本能化解这生死立判的必杀招数,却被骇人冲劲激荡、半边身体撕扯着钻心剧痛。对方力大招沉、狠辣轻捷、训练有素,这样下去自己岂不是全无机会?
第三轮攻势紧随其后。尼克塔不再留手,助跑腾跃、发狂力向下猛劈。厉啸和刀风见者胆寒,这一下命中、顽石也会被硬生生切分为二!杰罗姆只象征性地举剑防御,眼光茫然,往右手边稍微侧身。一击得中,尼克塔却暗叫不妙——人形由左肩应声裂开,伤口平滑齐整,内部空空荡荡,刀锋落空的力道令他踉跄几步,从中间直穿过去——显然是一具操纵光线反射率制造出的幻象!
自从上次差点命丧尼克塔之手,杰罗姆便反复思索御敌之法,想来想去,对方手中那把莫可敌御的双手剑还是令他无计可施。负伤遁走的尼克塔随时可能上门寻仇,无奈之下,他只得常备一个六级幻术“误导术”,万一再次遭遇、招架无从时,也好争取点逃生时间;没想到对方无需依仗利剑,硬碰硬两回合便让他于生死间走了一遭,不得已无声触发“误导术”,自身隐形后撤,留下幻象吸引敌方注意。
一刀劈空,两度失手,狡猾的敌人再次险死还生。一想到这里,尼克塔怒从心起,稳住身形扭头抽刀狂舞,将残余幻象斩得稀烂。几年以来,他早习惯了无往不胜的滋味。刚刚两个回合,先展示过人膂力、再表现灵巧敏捷,如同正要完成得意之作的画家,最后一笔却把番茄酱错当成了红色颜料……不由得令他爆喝一声,眼光愤然四顾。
幻象一除,森特先生的隐形效果也自然消散,分秒不差地跃出房门,面对走廊石窗、紧贴在墙壁上调整呼吸。这时他才感到浑身被冷汗浸透,全身关节一齐作痛。看来同时兼修两大门类的杂牌军,在真正的专业人士面前折腾不了几回合。原本在没有法术协助时,自己更适合担当刺客的角色、而非正面硬抗,何况对手还是个恐怖强人。
尼克塔很容易发现他的踪迹,杰罗姆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回忆杜松的教导。论及所学驳杂,自己跟杜松还有不小差距,那家伙总能充分衡量形势优劣,迂回达成目标。而现在正是利用一切手段的时候。
屋里的尼克塔切齿立定,取刀鞘在手,大跨步、双臂贯张,朝四周空气中快速挥舞,同时侧耳倾听,以确保敌人没机会出手偷袭。一轮密集舞动之后,他完全肯定、那混蛋早摸出房间跑没影了!盛怒下把手边的摆设古玩敲碎几件,尼克塔吐出一口浊气,下定决心追杀到底。等大局一定,这家伙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保住性命!甩手步出房间,正要原路返回确认战果,忽听背后不远处传来一声讪笑。
松松垮垮倚在二十尺外一道窗口边,森特先生嘲弄地说:“着急逃跑吗?忘了跟你讲,那个了不起的法师把你的人宰绝了,找帮手助阵还不如痛快过来受死。你的主子难保不会把你吊起来打屁股呢!”
明知有诈,尼克塔仍禁不住低声呼喝,被这种**裸的挑衅一举激怒。武器出鞘,几步冲到对方跟前,只见杰罗姆手结法印、口中念念有词,兜头便是一记莫名法术。尼克塔浑身一震,军刀去势不减,恨不得立马击毙眼前的无耻之徒;刚施展五级法术“降低抗性”,大幅削弱敌人对法术攻击的抵抗力,杰罗姆看准军刀走势,最后关头极度灵活地闪避一旁,嘴里还不失时机道:“哎呀呀,没打中!”
“轻灵术”和“高等加速术”共同发挥作用,这家伙赤手空拳跟军刀周旋片刻,百忙中冷嘲热讽也未间断,让尼克塔彻底气炸了肺。虽然被情绪左右,手底下可毫不含糊,近身接敌连出三刀,森特先生就有点笑不出了。再一次凶险的闪避,只见杰罗姆在法术效果下返身奔出一段,竟然跑的飞快,让尼克塔追之不及。
这两位在走廊中跑跑停停,距离一拉开,森特先生再次回头施展“缓慢术”。受“降低抗性”影响,尼克塔这回应声中招,如同骤然穿上笨重的全身甲胄,行动速度眼看迟缓了一截。敌慢我快,短剑冷然出鞘,森特先生大声道:“胆小鬼!看你往哪逃!”
交手三五下,他才明白敌人这会儿也不是好欺负的。虽然出手速度大不如前,尼克塔含愤挥刀时力道却大得惊人,加上进退有据,技艺娴熟,竟然战到难解难分。森特先生再次祭出绝招,虚晃一剑逃出十几步,从容立定笑笑说:“就这两下啊?难怪你老爸瞧不起你!”
骂人揭短,尼克塔被他触到痛处,额头青筋毕露,猛兽般纵身前扑。可惜速度十分有限,被杰罗姆轻松避过。心想最多分许钟,法术一失效,你小子还不是任由宰割?!尼克遂塔契而不舍,慢吞吞追着他不放。
再走不多远,逃窜的森特先生大吃一惊,眼看强敌步步紧逼,却已是前无去路。第一次到高塔时,他就见过回廊中未降下的金属门板,不久前自己还去过一趟“控制室”,亲眼目睹不少闭合的开关……现在面前通路刚巧被厚实铁板封死,再无法前进一步。
尼克塔见状怒笑连连,两臂横伸点着头冲他挪过来;森特先生抱歉摊手,触发“蓝色闪光”的特技“电传送”,蓝芒一闪、人已经消失在门后,只留下对手仰天狂叫,恨得两眼通红。尼克塔怒极,就算此时动用那把特别的武器、会使尚未痊愈的伤口再次恶化,他也要不惜一切置对方于死地!不到三分钟,“缓慢术”失效,虚空中拽出来的五尺锋芒、像切割蔬果般十字游移,在坚实铁板上撕开一处破洞!
——没有?!哪去了!
双手挥舞带来一阵绞痛,尼克塔没发现敌人的踪迹。向前狂奔一段,又是一扇铁门。遇山开山,接连冲破两道屏障,尼克塔的决心虽未动摇,却止不住想到、那家伙不是跳出窗外了吧?!手下一刻不停,第三道铁门应声破碎,迎面袭来的夜风让他一时睁目如盲——对面急转直下,通往一处装设、检修避雷针的开口。
正在这时,小腹豁然一痛,他只觉迎面朝虚空中扑落,本能地扭身乱抓——还当真给他握住一件冰凉之物。就这么侧悬在半空中,被忽左忽右的风势来回推搡,尼克塔勉力睁开眼睛,马上心头一震:自己追杀的对象、正紧贴在出口外侧延伸出来的短石台边缘,左手扒住根粗铁枝,右手短剑平伸、剑刃却牢牢握在自己掌中……这时他才感觉五指剧痛,阴差阳错下,性命竟直接交给了敌人!
杰罗姆同样一时反应不过来。“电传送”的冷却时间是四十五秒,连续施展让他阵阵头晕恶心,刚抵达这险地,他也差点翻身坠落悬崖;堪堪稳住身形,敌人便尾随杀到。抓住机会冲对方小腹猛踢一脚,将要跌落深渊的尼克塔松开双手剑、伸手往半空中乱抓,原本蓄势待发的短剑硬是刺不下去;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杰罗姆心念微动,就把剑刃递给了他。僵持一开始,他才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沉默。两人面面相觑。暗红天光把两张脸衬托得份外诡谲。
尼克塔只流血,不说话;杰罗姆不眨眼地盯住对方,心想,要是他开口讨饶、我究竟是收是放?
再等一会儿,尼克塔就快握持不住。眼中神光闪闪,不仅没有示弱表现,他反而嘴角上扬,露出个嘲弄的笑。
——这是要松手吗?!
这念头一出现,杰罗姆心中豁然开朗,忽然明白了、自己下意识的行为所含的深意。他不再犹豫,趁对方松手之前小心后退、一寸寸将尼克塔拉回了实地。
两手空空,鲜血顺着掌缘一滴滴滑落,尼克塔眼神极其复杂,整个过程中神色数变。眼看自个重新站定,虽然退后一步便是无底深渊,对方想要再把他推下去、可就不那么容易!
“说句话!”咬牙切齿,脸上阵红阵白,他禁不住大吼道。
杰罗姆再退小半步,短剑做好了战斗准备,听对方开口,也就缓缓地道:“我这样做没有其他原因……就因为,在任何意义上,我他妈的绝不会向你看齐!我差一点就成了你这种人,看到你脸上的笑,我就知道、如果我让你死,那你也是得意的死。杂种,别想拉我下水,我早就洗手不干啦!……就这么回事,让咱们接着来!”
狂啸声中军刀出鞘,尼克塔往空中狠命挥出阵阵寒光,然后刃身平持,双手一发力、刀身“嘎嘣”断成两截。
“去你妈!自以为是的混账东西!”他深深吸气,一步步收摄怒火,勉强平静下来。“你记住,今天的事,总要有个了断!”
话一说完,尼克塔便一步一顿走向回廊深处,很快失去了踪影。
杰罗姆独立在寒风中,咬着嘴唇思索片刻。
这时有月亮滑过中天,冬季才过去一半。
******